说起老虎灶,老上海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为何叫“老虎灶”?皆因其形。
灶身敦实,匍匐于地,形似猛虎下山。灶口大张,日夜吞吐着煤块与柴火,炉膛内烈焰熊熊,便如虎口咆哮。灶尾一根笔直的铁皮烟囱高高翘起,是为虎尾,终日向着天空喷吐白汽与青烟。
有传言说,这上海滩的第一座老虎灶,本是百年前一位南下的风水先生所设。那时的上海县城,水网密布,阴气湿重,人多受潮病之苦。那位先生便取“火虎”之形,以至阳之火,镇压地脉中的阴湿水煞。
一座老虎灶,便是一座小小的阳气阵眼,灶口朝向,烟囱高低,皆有讲究。它日夜不息地燃烧,不仅烧开了锅中的水,也为一方水土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力与生机。
久而久之,这风水上的说法便隐没在了市井的喧嚣里。
人们只记得,那灶口里呼出的热气,能驱散冬日的寒意;那锅里滚沸的热水,能泡开一天的日子。拎着铜吊、水瓶去“泡水”,也成了弄堂生活里,一道雷打不动的风景。
老虎灶往往混堂(浴室)或者茶馆旁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茶馆里人声鼎沸,靠的是老虎灶源源不断的热水冲泡茶汤;老虎灶生意兴隆,也离不开茶客们天南海北的闲聊带来的稳定客流。
更重要的是,这种地方鱼龙混杂,是消息的集散地,也是灰色交易的温床。
曾阿福此时奔向的,正是位于九江路上,附近有名的那座“马家老虎灶”。
他脚下生风,方才那踩在云端的飘忽感,已经彻底化作了火烧屁股般的焦灼。
离下午三点,只剩下不到四个钟头!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必须筹到一笔足够跟那小少爷交易的本钱。
马家老虎灶旁边,便是一家名为“广来”的茶楼。
说是茶楼,其实不过是个烟熏火燎的大统间,摆了七八张油腻的八仙桌。空气里混杂着老虎灶飘来的水蒸气、劣质烟草的辛辣和人体的汗味,嗡嗡的人声像是煮沸了的水,一刻不停地翻滚着。
角落里,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根小牙签剔着指甲缝里的污垢。他就是豹哥。
豹哥约莫三十来岁,一张脸棱角分明,眼神阴鸷得像鹰。他动作很慢,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周围几桌的茶客,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地压低了许多。
曾阿福像条哈巴狗,点头哈腰地凑了过去,声音压得比蚊子还小:“豹哥,豹哥……”
豹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发……发财了,豹哥!”曾阿福激动得声音都在抖,他想把事情说得天花乱坠,可对上豹哥那双好像能看穿人心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好竹筒倒豆子,把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两万,两万美金!那小少爷说的!就在和平饭店!”
茶馆里陡然一静。
那几桌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茶客,瞬间都闭上了嘴,耳朵却竖得老高。
两万美金!
在这个一个月工资只有二三十块钱的年代,这个数字的分量,足以压断任何人的神经。
豹哥剔指甲的动作停住了。
他终于抬起了头,那双阴冷的眼睛在曾阿福身上缓缓扫过,像是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猪。
“一个八九岁的小赤佬?”豹哥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和平饭店门口,跟你谈两万美金的生意?”
“是……是的,豹哥!”曾阿福点头如捣蒜。
豹哥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让人脊背发凉。
“阿福,”他用那根牙签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你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脑子坏特了?”
“还是说,你觉得我豹哥的脑袋,就那么好骗?”
“仙人跳,跳到我头上来了?”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陡然转厉,那根牙签“啪”地一声被他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曾阿福“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豹哥!我不敢!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他哭丧着脸,就差磕头了,“千真万确!那小少爷穿得那个叫洋气,比那些个上海大老板家的公子还要体面!我开价一块换四块,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最后我好说歹说,放到四点六,他才勉强同意。”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极力想还原沈凌峰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还有,他说……他说他‘老豆’!肯定是香港或者澳门那边过来的大水喉!这种人,路子野得很,根本不屑跟银行打交道!他们要换的钱,都不会是小数字!”
“老豆”这两个字,让豹哥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混到今天,靠的不是蛮力,是脑子。
他知道,有些从外面回来的人,确实有这种需求。那些人瞧不上银行那点死板的汇率,所以才会催生了这条灰色的财路。
但是,两万美金,还是通过一个孩子……
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诡异。
豹哥盯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曾阿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冰冷的牙签。
风险,巨大。
公安要是布个局,他就得去农场劳动改造,没个十年八年别想出来。
但是,利润……
豹哥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两万美金,就算按一比四点六的价换进来,再转手倒出去,一比五……这一来一去,他就能赚八千,再给个几百块钱打发掉曾阿福……少说也能挣个七千五。
贪婪,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理智。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下午几点?”
曾阿福猛地抬头,回复道:“三……三点!约在和平饭店一楼咖啡厅!”
“咖啡厅?”豹哥的眉头皱了起来。
在那种地方交易,人多眼杂,但反过来想,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公安总不能在涉外的和平饭店里头直接抓人吧?那影响太坏。
“好。”豹哥站起身,将牙签随手扔在地上,“这笔生意,我接了。”
曾阿福如蒙大赦。
“但是,”豹哥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如刀,“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还有,”他俯下身,凑到曾阿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出了任何岔子,我饶不了你。”
曾阿福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尿意直冲膀胱。他连连点头,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是是是”的声音。
…………
就在曾阿福在茶馆里向豹哥赌咒发誓时,一只不起眼的麻雀正静静地停在茶馆窗口边的一棵梧桐树枝丫上。
它的眼睛,不像其他麻雀那样灵动跳脱,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透过这双小小的眼睛,沈凌峰将茶馆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豹哥么……”
把视角切换回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他正坐在单人沙发上,小小的身体几乎陷了进去,手里捧着一杯橘子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看起来就是一个被大人临时留在这里的、百无聊赖的富家小孩。
果然有上家。
沈凌峰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笑。
这恰恰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很清楚,凭曾阿福一个小小的“打桩模子”,根本不可能拿出九万多块钱。想做成这笔大生意,必然要惊动他背后盘踞在这条灰色产业链顶端的大鳄。
至于下午来的是谁,沈凌峰并不关心。
他只关心对方能否按规矩交易。当然,如果对方想坏了规矩,他也有的是办法。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最重要的“势”。
一个能让豹哥这条地头蛇,不敢对自己这条“强龙”轻易下口的“势”。
他需要一个“老豆”。
这个“老豆”不需要真的出面,甚至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他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扮演一个背景板就够了。
沈凌峰的目光开始在大堂里巡视。
很快,他的目标出现了。
不远处的沙发区,坐着两个中年男人。
巧的是,沈凌峰还认识他们,准确来说应该是认识他们的后辈,并从他们的后辈口中听说过他们创业时遇到的一些难题。
那两人,一个姓霍,一个姓吕,未来都是港岛叱咤风云的商界大亨。
而他们眼下的焦虑,沈凌峰也一清二楚,都是因为风水的问题。
这问题一直要持续到一年后,他们请了位名动南洋的风水大师,才堪堪化解。
刚好这些情况,他们的后辈都当成祖辈的发家传奇,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过。
或许能提前结个善缘,顺便……借他们的“势”用一用。
沈凌峰心里打定了主意,从宽大的沙发上滑了下来,端起橘子水,迈着小短腿,慢吞吞地朝那两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