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洗净了天,也洗净了地。
第二天早上,天空被洗得像一块干净的蓝布,连云丝都找不见几缕。阳光穿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仰钦观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草的清新扑面而来,让人的心情也变得轻快起来。
吃过早饭后,陈石头和孙猴子各自忙活去了,就连赵书文也被人请去帮人写信,这也是他为数不多能为道观换来点实在东西的本事,通常是一两个山芋,或是一把晒干的野菜。
一时间,偌大的道观前院,只剩下了扫地的陈玄机,和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沈凌峰。
“小道士!”
“沈凌峰!出来白相呀!”
“阿拉带了新的玻璃弹珠!夜光呃!”
声音尖锐,带着孩童特有的、毫无顾忌的穿透力,划破了道观的宁静。
沈凌峰眼皮一跳,缓缓抬起头。
来了。
他等的“信息渠道”,来了。
透过半开的观门,他看见几个脑袋在外面探头探脑。为首的那个,脑袋又圆又大,理着个锅盖头,正是附近棚户区里的孩子王,“大头”张建军。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瘦小的跟屁虫,一个个面黄肌瘦,但眼睛里都闪着野草般的光。
沈凌峰这具身体的原主,跟他们很熟。
就连那次失足溺水,也是因为跟着他们去张家浜里,妄图抓几条小鱼改善伙食。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呛入喉咙的泥腥,还有岸上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散……
沈凌峰的眼神暗了暗。
他站起身,小跑到陈玄机身边,拽了拽师父的道袍下摆。
“师父……”
他仰着脸,眼中蓄满了渴望,那是一种被关了许久的小兽,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陈玄机停下扫地的动作,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外那群孩子,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就是这群野小子。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的小徒弟怎么会差点淹死?
他本能地想拒绝。
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低头看着沈凌峰。
这孩子……自从醒来后,就变了。
变得太安静,太乖巧,安静得让人心慌。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总藏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或许,让他出去跟同龄人玩玩,才是对的?
让他……更像一个六岁的孩子?
再说,昨天小徒弟那番“金麻雀”的言论,还萦绕在他心头。
这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孩子了。
“去吧。”陈玄机最终还是松了口,声音干涩,“不准再去河边,不准跑远,天黑前必须回来。”
“嗯!”
沈凌峰重重点头,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一朵被阳光照透的向日葵。
他转身,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向观门。
在与陈玄机错身的瞬间,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了一句:“师父,放心。”
陈玄机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只看到小徒弟欢快跑远的背影。
幻觉吗?
他摇摇头,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观门之外。
道观外,是一片被踩得结结实实的黄土地。
孩子们已经用瓦片在地上画好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圈,作为“战场”。
“沈凌峰!你可算出来了!还以为你掉水里泡傻了呢!”
大头张建军双手叉腰,一副小霸王的派头。
他比沈凌峰高了大半个头,身体也壮实得多,黑红的脸膛,显示出他比其他孩子拥有更多的食物来源——据说他父亲是在屠宰场里干的。
“我师父不让我出来。”沈凌峰低着头,小声地辩解。
“切,我爸说了,你师父就是个老迷信,就知道天天扫地念经,能念出白面馒头吗?”另一个瘦得像猴的男孩“皮猴”不屑地撇撇嘴,“还不如跟我去掏鸟窝呢!”
掏鸟窝?
沈凌峰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自从获得麻雀分身的能力后,他对这些天空中的小生灵,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更何况,掏鸟窝这种事,效率太低,收获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对于一个以“好好活下去”为最高纲领的成年人灵魂来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别废话了!玩不玩?”大头显得很不耐烦,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在手心里哗啦啦地摇晃着,发出清脆诱人的碰撞声。
“玩……可是我只有两颗。”沈凌峰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两颗最普通不过的纯色弹珠。
这是三师兄孙猴子不知从哪儿淘换来,塞给他解闷的。
“能玩就行了!输光了可别哭鼻子!”大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四环素牙。
在他看来,赢光病怏怏的沈凌峰的弹珠,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游戏开始了。
规则很简单,轮流用自己的“母弹”,将圈内的弹珠打出圈外,打出去的就归自己。
大头是当之无愧的霸主。
他半跪在地上,眯起一只眼,姿势标准,手指发力,“啪”的一声,母弹精准地撞飞了一颗圈内的弹珠,引来跟屁虫们的一阵叫好。
轮到沈凌峰了。
他学着大头的样子跪下,姿势却有些笨拙。
他用食指抵住母弹,对着圈内一颗最近的弹珠,轻轻一弹。
力道小了。
母弹软绵绵地滚过去,在距离目标还有一指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哈哈哈!没吃饭吗?小道士!”
“笨手笨脚的!”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大头更是得意,不屑地哼了一声。
沈凌峰小脸涨得通红,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低着头不说话。
但没人看见,他低垂的眼眸里,没有丝毫孩童的羞恼,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在计算。
尘土地面的摩擦系数、弹珠的质量、手指发力的角度、目标弹珠的连锁碰撞可能……
前世,他为豪门大族布置风水阵,动辄牵扯上亿的资金流转,其中的计算比这复杂亿万倍。
一个弹珠游戏,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道小学级别的算术题。
他故意输掉了第一轮,他那两颗可怜的弹珠,一颗被大头赢走,另一颗也留在了圈内,成了别人的猎物。
“没弹珠了,你还怎么玩?”大头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我可以用东西换。”沈凌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
“换?你能有什么好东西?”
沈凌峰从道袍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块麦芽糖,已经有些融化,黏糊糊地粘在纸上。
这是昨天那位中年妇人临走时,硬塞给他的。
他没舍得吃。
在场所有孩子的眼睛,瞬间都直了。
在这个连红薯干都算零食的年代,一块真正的糖,对这些棚户区孩子们的诱惑力,不亚于关了三年的老色批看到绝世美女。
一瞬间,所有孩子的呼吸都停滞了,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吞咽声。
连大头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这……这糖,我给你换两颗弹珠,普通的那种,行吗?”
“不行……这糖很甜的。”沈凌峰把糖又往怀里缩了缩,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沈凌峰用这块珍贵的麦芽糖,换来了三颗最普通的、颜色灰暗的弹珠。
在其他孩子看来,他亏大了。
但沈凌峰毫不在意。
他需要的,只是重新入场的“资本”。
第二轮游戏开始。
这一次,沈凌峰依旧表现得有些笨拙,但运气似乎好了那么一点点。
他一弹,母弹歪歪扭扭地滚过去,却碰巧撞到了另一颗弹珠,发生了一个诡异的折射,最终,一颗弹珠被他“幸运”地撞出了圈。
“哇!走了狗屎运!”皮猴叫道。
沈凌峰捡起那颗弹珠,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接下来,奇迹开始上演。
沈凌峰的“狗屎运”仿佛用不完。
他时而用力过猛,母弹飞出老远,却在落地反弹时,鬼使神差地带出了一颗圈内的弹珠。
时而力道不足,母弹在圈内滚来滚去,眼看就要停下,却被后面一个孩子打出的弹珠追了尾,稀里糊涂地帮他把目标撞出了圈。
他的弹珠越来越多。
从三颗,到五颗,再到十颗……
起初,大头和孩子们还嘲笑他。
渐渐地,他们的笑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跪在地上,一脸认真,却总能创造“奇迹”的小道士。
这哪里是运气?
这分明是邪门!
大头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他口袋里的弹珠越来越少,而沈凌峰脚边的弹珠,已经堆成了一小堆,其中不乏一些颜色鲜艳的“珍品”。
终于,轮到最后一颗了。
那是大头的“王牌”,一颗内里嵌着螺旋彩纹的“猫眼”,晶莹剔透,是他在所有孩子面前炫耀的资本。
圈内,只剩下这一颗弹珠。
大头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他摆好姿势,瞄了半天,猛地一弹!
母弹呼啸而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啪!”
一声脆响。
大头的母弹,精准地击中了那颗“猫眼”。
“中了!”大头兴奋地大叫一声。
但下一秒,他的叫声戛然而止。
那颗“猫眼”被击中后,高速旋转着冲向圈边,眼看就要出圈,却在压线的一刹那,撞上了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诡异地拐了个弯,又弹回了圈中心。
而大头的母弹,则因为用力过猛,自己飞出了圈外。
按照规矩,母弹出圈,算失手。
轮到沈凌峰了。
他走到那颗小石子边,若无其事地用脚尖把它踢开。
然后,他跪下,用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姿势。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臂稳定,眼神专注。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病弱、胆小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稳和锐利。
他甚至没有瞄准。
手指轻轻一弹。
母弹划出一道平滑的直线,不偏不倚,正中“猫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