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人越多。
狭窄的乡间土路上,挤满了扛着各种“武器”的人们。
有扛着长长竹竿的,竿子顶端绑着布条;有拿着家里的铜脸盆和锅盖的;还有孩子手里举着弹弓,脸上满是即将参加一场大战的庄严。
他们脸上洋溢着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了责任感和节日狂欢的笑容。
“老李,你家那口大锅都抬出来了?这玩意儿一敲,十里外的麻雀都得吓死!”
“那可不!街道的王干事说了,这次是总攻!市政府下文件了,一颗麻雀蛋都不能留!”
“我家婆娘带着娃儿在那边,等着捡麻雀呢,说不定能搞个酒钱!”
“可不是嘛!打麻雀,保粮食,还能挣外快,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嘈杂的议论声、工具的碰撞声、人们的笑骂声,汇成一股喧嚣的洪流。
沈凌峰和张建军他们跟在人群最后,像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东方,一片巨大的苗圃轮廓已经出现。
为了抓麻雀,苗圃的大树间拉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天罗地网。
那些网用细麻绳织成,细密的网格间挂着破布条和铃铛,从一棵树的顶端牵到另一棵树的顶端,将整片天空都分割得支离破碎。
树下,田埂间,到处都站满了人。
他们仰着头,像一群等待祭典开始的信徒,眼神里充满了狂热。
一个穿着蓝色干部服,手持铁皮喇叭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上,似乎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喇叭大声吼道:“同志们!最后的总攻就要开始了!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不放过一只麻雀!不放过一个麻雀窝!”
“噢——!”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随着干部手中红旗的奋力一挥,早已按捺不住的人们瞬间爆发了。
“咚!咚!锵!锵锵!”
铜锣、脸盆、铁锅……所有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在同一时间被敲响。尖锐的哨子声、人们的呐喊声、竹竿抽打树干的噼啪声,汇成了一股恐怖的声浪,仿佛一头无形的巨兽,猛地冲天而起,撞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唧唧!喳喳——!”
成百上千的麻雀,像是被投入沸水中的一把黑芝麻,瞬间从苗圃的每一棵树、每一个角落里惊惶地炸起。
它们乱作一团,在半空中没头苍蝇般地打着旋,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天空,在这一刻被无数扑腾的翅膀所遮蔽,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地面上的人们更加疯狂了。
他们挥舞着竹竿,朝着天空胡乱地抽打,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鸟儿扫落下来。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敲打着手里的盆盆罐罐,制造着永不停歇的噪音地狱。
沈凌峰没有动,只是站在外圈静静的看着。
对于这些面临灭顶之灾的小生灵,他也无能为力。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的麻雀分身,安然地渡过这场浩劫。
这些天,经过反复的试验,他对麻雀分身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了解。
这具分身,并非简单的傀儡,更像是一缕神识的延伸。
它有麻雀的本能,对危险的感知、对食物的渴望,这些本能如同烙印,无法抹去。
只有当沈凌峰全神贯注之时,他才能对这具分身进行精准的操控,“望气”也只能在这个状态下使用,他把这种模式称之为“入神模式”。
这种模式虽然好用,但对神识的消耗极大,以他现在的精神力,最多支撑一炷香的时间,便会头晕脑胀,难以为继。
另外,还有另外一种“分神模式”,那就是他可以同时处理自己本体和麻雀分身的感官信息,虽然模糊,却能一心二用。
在这种模式下,神识更像是一个挂在后台的程序,主要依靠本能行动,觅食、躲避天敌,而沈凌峰则能做出主要的指示,比如,命令它在某个范围内活动,或是往某个方向飞。
这虽然无法让他进行精细操作,但胜在精神力消耗极小,可以维持较长的时间。
就像现在,麻雀分身在他的指示下,乖乖待在仰钦观后院的大槐树上,以躲避这场席卷全城的浩劫。
他依稀地感觉到麻雀分身上传来的那一丝丝惊悸与惶恐。
尽管隔着三公里,但那仿佛要将天空都撕裂的恐怖噪音,依然顺着风,化作微弱但持续的震动,刺激着麻雀分身的每一根神经。
要不是有沈凌峰的神识强行压制着,它恐怕早已按捺不住本能的恐惧,一头扎进那片死亡的天空了。
这便是身为“人”的优势。
即便神识再微弱,但人的意志,终究凌驾于飞鸟的本能之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不远处一个孩子,如何欢呼雀跃地从地上捡起一只还在抽搐的麻雀,然后用力拧断了它纤细的脖颈。
众生皆苦,人亦是苦。
他没有资格怜悯,更没有资格审判。
“小道士,快来啊!你看我已经捡到三只了。”
大头张建军脸上抹着灰,兴奋地举起手里一根细麻绳,绳子上赫然绑着三只小小的、已经僵硬了的麻雀尸体。
“我也捡到一只。”皮猴手里也拎着一只麻雀。
另外几个没有“战利品”的的孩子,脸上都流露出羡慕又嫉妒的神情。
沈凌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声。
他的目光越过张建军兴奋的脸,看向更远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用一个破搪瓷脸盆敲击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她的每一次敲击都用尽了全力,仿佛敲打的不是树,而是某种深仇大恨的敌人。
更远处,几个半大的小子正在比赛,看谁能用弹弓打下更多盘旋的麻雀。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荒诞的狂热。
张建军见沈凌峰不说话,以为他被吓傻了,更来劲了,他献宝似的将那串麻雀尸体凑到沈凌峰面前:“你看这几只,都挺肥!待会儿把麻雀腿揪下来交到街道里计数,剩下的带回去,让我妈用火燎了毛,放在灶膛里一烤,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肉。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拥有无上魔力的词。
为了这个字,人们可以爆发出最狂热的力量。
能发动起这么大规模的“除四害”行动,不光光是那张贴在墙上的宣传单,更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饥饿感。
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肉星,就像是投入干涸龟裂河床的一滴甘霖,足以让所有渴望水分的鱼儿都为之疯狂。
沈凌峰看着面前这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那一双双眼睛里燃烧的不是恶意,而是纯粹的、对吃肉的渴望。
这种渴望,足以让整个时代都陷入癫狂。
“小道士,你怎么不捡?”皮猴晃了晃手里的麻雀,好奇地问道,“你们道观里不是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吗?这可是肉!”
沈凌峰低下头,用瘦小的身体挡住他们的视线,声音细若蚊蝇:“我……我怕,我……我先回去了。”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一个刚从溺水边缘被救回来的六岁孩子,变得胆小怕事,再正常不过。
“切,胆小鬼。”张建军不屑地撇撇嘴,不再理他,转头又去搜寻新的目标。
沈凌峰转身就走,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在落荒而逃。
小小的身子在寒风里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前世,他见过无数次因利益而起的疯狂,但从未见过这种,为了一张宣传单和几钱肉星而席卷全城的癫狂。
摇摇头,沈凌峰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只余下一个字——“肉”。
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这具六岁的身体还没有尝到过肉的滋味。
就连在原主的记忆里,对肉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过年时的那一小块咸肉上。
记得大师兄跟他说过,当年仰钦观香火鼎盛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那些香客送来的烧鸡、蹄髈,能把伙房的桌子都堆满。那时候的香油钱,都是用麻袋装的。
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香客也不来了,师叔们也纷纷带着自己的弟子还俗离开,各寻出路去了。
短短数年间,偌大的仰钦观,就只剩下了师父陈玄机和他们四个半大的小子,守着空荡荡的殿宇和一日三餐的清汤寡水。
看了看天,太阳才刚刚升起,估计也就七点钟左右的样子,沈凌峰一边吃着烘山芋,一边往东昌电影院走去。
他早就想逛逛这个时代的上海了,或许能找到一条真正能让他们师徒好好活下去的门路。
前世在书上、电视上,沈凌峰看到过无数次关于这个年代的影像资料,但当他真正踩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着夹杂着煤烟和水腥气的寒冷空气时,一种光怪陆离的割裂感油然而生。
这里距离后世那个寸土寸金,矗立着东方明珠、环球金融中心的陆家嘴也不到五公里的路程。
后世的那些高楼大厦,如今只是一片片低矮的民房、纵横的田埂和灰蒙蒙的工厂。
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再过几十年,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是用黄金来计算。
可现在,这里最值钱的,是一个干瘪的窝窝头,或是一张皱巴巴的粮票。
这就是时代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