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钦观,大殿之内。
气氛已经僵持到了冰点。
中年妇女还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哭声已经渐渐微弱,只剩下绝望的抽噎。
赵书文脸色铁青,一头护食的狼崽,死死盯着师父,生怕他一时心软,答应下来。
孙猴子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地给师父使眼色,嘴型无声地变换着:“钱……能换好多粮食……”
陈玄机紧闭着双眼,额头上青筋毕露,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天人交战。
就在他即将开口,说出那个“不”字的时候。
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道袍下摆。
他睁开眼,低下头,看到了沈凌峰。
他的小徒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正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看着他。
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深邃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师父……”
沈凌峰的声音很小,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包括跪在地上的中年妇女,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孩子。
沈凌峰没有看别人,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小手指着门外的方向,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天真的语气说道:
“师父,刚刚金色麻雀告诉我……”
“那个阿姨家窗户外头……有个好大好大的铁箱子,一直在……嗡嗡嗡嗡地叫。”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形象,他甚至鼓起腮帮,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模仿电流的“嗡嗡”声。
中年妇女的抽噎猛然停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凌峰。
大铁箱子?嗡嗡叫?
那不是上个月厂里为了解决家属区用电紧张,新装的变压器吗?
因为地方不够,就装在了她们那栋楼的旁边!
她丈夫还为此挺高兴,说以后晚上看报纸,电灯能亮堂不少。
一个六岁的小道士……他怎么会知道?还说得这么准?
赵书文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张了张嘴,想呵斥“胡说八道”,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小师弟又在玩什么“金麻雀”的把戏?可……这未免也太巧了。
孙猴子则是眼睛一亮,他觉得这事儿有门!小师弟就是厉害!
陈玄机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沈凌峰,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
大铁箱子……嗡嗡叫……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作为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的老道士,他当然知道城里到处都在搞建设,拉电线,装那种会发出噪音的“铁柜子”。
但他从没把那东西和道法玄学联系起来。
可现在,沈凌峰的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把生锈的锁。
他师父的师父,那位在清末民初还颇有声名的老观主,曾经批注过一本残缺的《宅经》。
在注解“声煞”一篇时,老观主曾用朱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字:“凡物有声,持续不绝,近人居处,皆可为煞。轻则扰神,重则夺魄。火车铁轨、机器厂房,皆在此列。”
火车铁轨……机器厂房……
那嗡嗡作响的“大铁箱子”,不也一样吗?
沈凌峰看到师父的神情变化,知道火候到了。
他皱起小小的眉头,学着难受的样子,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金色麻雀说,那个声音叫得它头疼。”
然后,他放下手,用一种更加稚嫩,却也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它还说……那个小弟弟的魂儿,都快被那个铁箱子……叫散了。”
“叫散了”!
这三个字,不是医书上的术语,不是经卷里的典故,它就是乡下老太太哄不听话的孩子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可就是这句最通俗不过的话,此刻听在陈玄机和中年妇女的耳朵里,却比任何专有名词都更具冲击力!
它精准地描绘出了一个凡人无法看见,却能隐约感觉到的恐怖景象——一个孩子的灵魂,正在被一个冰冷的机器,一点一点地,震碎,吹散!
中年妇女浑身剧烈地一抖,她看着沈凌峰,眼神里不再是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火焰。
她不明白什么风水,什么煞气,但她听懂了。
一个从未去过她家的小道长,准确说出了她家窗外的景象,还用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道出了她儿子病症的“真相”!
这不是凡人,这是神仙借着小道长的口在点化她!
陈玄机的手,在袖子里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沈凌峰那双纯净无辜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
怀疑、震惊、恍然,最后,凝聚成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敬畏。
他一直以为,小徒弟的“金麻雀说”,不过是溺水后得了些山野精怪的缘法,前次能找到那枚古币,已是祖师爷开恩。
可今天这事……这已经不是寻常的精怪能为了。
这分明是得了真传,开了天眼!
能隔空断症,直指病根!
他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得所剩无几的信念,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灵魂。
原来……道法未绝!天机尚存!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为了一日三餐发愁的落魄老道。
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脊,眼神变得沉静而威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执掌仰钦观,守护一方水土的观主。
他没有再去扶中年妇女,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起来吧。你儿子的事,本观接下了。”
中年妇女闻言,如蒙大赦,顿时泪如雨下,连连叩首:“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陈玄机转身,缓步走向大殿中央那座斑驳的东岳大帝神像。
赵书文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在师父那从未有过的威严目光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猴子则兴奋得满脸通红,攥紧了拳头!
陈玄机在供桌前站定,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盒里,取出了三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褐黄色线香。
他拿着三根香,转身回到中年妇女面前。
“此乃本观秘制的‘安神香’,”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药医不死病,仙渡有缘人。你儿子的病根,不在身上,在魂上。你且记下我三条规矩,照做或有转机。”
中年妇女连忙点头如捣蒜,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陈玄机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回去之后,一刻都不要耽搁。立刻将你儿子的床,搬到家里离那个变压器最远的地方。越远越好。”
这是方案的核心,物理隔离煞气源头。
中年妇女用力点头,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陈玄机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去寻家里最厚、最不透光的布料,棉布也好,绒布也好,做成窗帘。将那扇窗户,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白天也不许拉开。”
这是第二重保险,进一步阻隔噪音和光线的影响。
最后,他将那三根线香,郑重地交到中年妇女手中。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条。从今晚子时(夜里11点)开始,取一根安神香,在你儿子床头点燃。燃香之时,你需屏绝杂念,心无旁骛,口中默念‘神魂安镇’四字,直至整根香燃尽。一连三晚,一日不可断绝。”
这第三条,便是陈玄机自己的手笔了。
前两条是治本的“术”,这第三条,则是安神的“法”。
用一个庄重的仪式,来赋予前两个看似简单的行为,一种神圣的、不可侵犯的意义。
同时,这也是一层完美的伪装。
万一不见效,可以说她心不诚,仪式出了差错。
若是见效了,那功劳,自然是东岳大帝和这“安神香”的。
沈凌峰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点头。
师父这手,玩得漂亮。
既解决了问题,又全了道观的体面,还把所有风险都隔绝在外。
果然是只老狐狸。
中年妇女双手颤抖地接过那三根比金子还珍贵的线香,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玄机,从提包里掏出那叠钱,就要往他手里塞。
“道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陈玄机却轻轻一挥手,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心诚则灵。”他淡淡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先回去救孩子。三天后,若是你儿子能下床吃饭了,你再来给东岳大帝添些香火吧。”
这一手,更是将逼格拉满了。
中年妇女彻底被折服了。
不贪图钱财,先救人,后收礼,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
她不再坚持,只是将那三根香小心翼翼地装进手提包,把陈玄机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玄机和神像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道长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永世不忘!”
说完,她挣扎着爬起来,转身冲入了外面的风雨中。
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喧嚣。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完了……完了……师父你糊涂啊!”赵书文终于崩溃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喃喃自语,“那孩子要是好不了,我们就是骗子!我们就是搞封建迷信的活典型!我们死定了!”
孙猴子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兴奋地摇晃着他:“二师兄你瞎说什么呢!好不了?怎么可能好不了!你没看见小师弟都开口了?金麻雀说的,还能有假?”
他转头看向陈玄机,眼睛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师父!您太厉害了!咱们这回……发了!”
陈玄机没有理会两个徒弟的争吵。
他缓缓走到沈凌峰面前,蹲下身子,那双经历了一个甲子风霜的眼睛,复杂无比地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他膝盖高的小徒弟。
有惊叹,有疑惑,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畏惧。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沈凌峰的头,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却微微地颤抖着。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一个决定,是拯救了仰钦观,还是将它推向了一个更加莫测的深渊。
他更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小徒弟,究竟是祖师爷点化的仙童,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沈凌峰感觉到了师父手掌的颤抖,也看懂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躲闪,只是仰起脸,用最天真无邪的表情,轻声说了一句:
“师父,晚饭……还没吃完呢!”
这一句话,像一把锥子,瞬间扎破了殿内所有虚幻的、紧张的、狂热的气氛。
是啊。
什么高人,什么神仙,什么煞气,什么香油钱。
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那碗半凉的菜叶粥。
陈玄机悬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沈凌峰的头上,揉了揉。
“我们继续吃。”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