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余日谨慎而缓慢的、如同阴冷的毒蛇在草丛中潜行般的水陆并进，汉中军的主力船队，终于在这一日的午后，抵达了预定的地点——位于雒江亭上游约二十里处，沱江一道异常宽阔、几乎扭成一个完整口袋状的“几”字形弯道西岸。
这里的江流，许是被这巨大的弯道耗去了不少狂暴的力气，显得相对平缓了一些，不再有上游峡谷间那种撕心裂肺的咆哮，而是化作了一种沉闷的、浑厚的流动，墨绿色的江水裹挟着泥沙，缓慢而有力地旋转着。岸边，得益于千万年江水的冲刷与沉积，形成了一大片开阔而相对平坦的河滩，虽然依旧泥泞，但无疑是理想的登陆场。河滩后方，则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势不算陡峭，但林木茂密，可以为营寨提供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来自内陆方向的窥探与突袭。
几乎就在汉中军先头部队的船只触碰到岸边淤泥的同一时刻，仿佛是从沉寂的山林中陡然惊醒的蜂群，对岸以及更下游方向的山林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大量身影。他们与汉中军士兵整齐划一的铠甲制式截然不同，身形大多矫健而精悍，皮肤在晦暗的天光下呈现出古铜或黝黑的色泽，身上穿着色彩斑斓、以蓝、黑、红为主色调、绣着奇异纹样的少数民族服饰，头上有的裹着布帕，有的插着羽毛，甚至有的裸露着蓬乱的头发。他们手中的武器也五花八门，有长长的竹矛或木矛，有造型粗糙却显然颇具力的弓弩，还有闪烁着寒光的、弧度奇特的弯刀。他们如同真正的山林幽灵，动作敏捷得不像人类，在枯黄的灌木丛、嶙峋的岩石和光秃秃的树干间无声而迅速地移动，时而发出尖锐的、含义不明的呼哨声，或是模仿着某种鸟兽的怪叫，此起彼伏，充满了挑衅与警告的意味。这正是以骁勇彪悍着称的僰人为主的西南夷联军。他们没有严整的队形，却仿佛与这山、这林、这水融为一体，充分利用着每一处起伏、每一片密林，占据了沿江各处视野良好的制高点，那双双在暗处闪烁的眼睛，如同猎豹盯上了猎物，隔着宽阔的江面，与刚刚登陆、尚未站稳脚跟的汉中军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又紧张的对峙。初冬原本那弥漫在天地间的、无所不在的寒意，此刻似乎也被这骤然升腾、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气氛驱散、甚至点燃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的不再仅仅是湿冷，更添了一种铁锈与硝烟混合般的危险气息。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登陆行动在各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骤然加速，变得迅猛而高效，甚至带着一种亡命般的凶狠。大大小小的船只，不顾可能搁浅的风险，拼命向岸边挤靠。身材高大的北地士兵们，吼着低沉的号子，纷纷从摇晃的甲板上纵身跃下，“噗通”、“噗通”地落入及膝甚至齐腰深的冰冷江水中。江水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甲，让他们忍不住倒吸凉气，牙齿打颤，但没有人在此刻犹豫停留。他们咬紧牙关，奋力拖着沉重的身体，互相搀扶着，推搡着，在浑浊的泥水中跋涉，挣扎着冲向河滩。兵器被高高举起，以免被江水浸湿，但冰冷的江水还是无情地灌入了他们的靴子、衣襟，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河滩上瞬间布满了湿漉漉、沾满泥浆的脚印，如同刚刚遭受过一场疯狂的践踏。
先期登岸的士兵，根本来不及休整，立刻在外围组成了松散的防御圈。他们半跪在泥泞中，或依托着少数几块凸起的岩石，手中紧紧握着弓弩或长矛，目光警惕地死死盯住对岸山林间那些晃动的人影，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紧张。空气中的每一次异响，对岸林间的每一次不寻常的晃动，都足以让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心跳加速。后续的船只则源源不断，如同下饺子般，将更多的士兵、战马、以及沉重的军械辎重卸下。整个登陆场，陷入了一种极端混乱却又暗含某种内在秩序的忙碌之中：人喊马嘶，兵器碰撞，船只相互磕碰，军官的斥骂，伤兵被拖上岸时的呻吟……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江风的呼啸和江水的流淌声，构成了一幅残酷而真实的战争登陆图景。
登陆甫一完成，甚至尚未完全结束，更为繁重和关键的任务——立营扎寨——便立刻展开。这关乎全军安危，没有任何拖延的余地。章夫早已下达了死命令，必须在日落前，建立起一道坚固的防线。
整个河滩后方，那片相对干燥些的坡地，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喧嚣的工地。辅兵和被驱赶的民夫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在军官和工头的呵斥甚至皮鞭下，疯狂地挥舞着斧头、锯子和铁锹。碗口粗的树木在刺耳的“咔嚓”声中哀嚎着倒下，随即被迅速削去枝丫，变成一根根粗大的原木。更多的人则在奋力挖掘冻得硬邦邦的土地，铁锹与砂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泥土混合着碎石被不断抛出，逐渐形成一道环绕营地的壕沟雏形。那些被加工好的原木，被数十人喊着号子，合力抬起，深深地打入壕沟后的泥土中，形成营寨最外围的栅墙。栅墙的连接处被用粗大的麻绳和铁钉死死固定，顶端则被削尖，斜斜地指向外部，像一排排狰狞的獠牙。
营寨内部，也在以惊人的速度被规划和完善。中军大帐的位置被选定在一处稍高的平台上，亲兵营的帐篷如同众星拱月般将其护卫在中心。各支队的营地按照预定的方位迅速划分开来，负责辎重的辅兵们喘着粗气，将一箱箱箭矢、一袋袋粮食、一架架拆卸开的攻城器械，从江边艰难地搬运到指定的堆放点。工匠们则就地架起简易的炉灶，点燃火炭，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理损坏的兵器甲胄，或者赶制消耗巨大的箭簇。伙头军也寻了处靠近水源的地方，埋锅造饭，缕缕炊烟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升腾，却被江风吹得四处飘散，带来一丝微弱的、夹杂着米粮和咸菜气息的暖意。
整个立营过程，充满了力量与时间的赛跑。士兵和民夫们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薄雾，汗水混着泥浆从额头上淌下，不少人手上的虎口已经震裂，渗出的鲜血将工具的木柄染成暗红色。然而，没有人敢停下，军令如山，更何况对岸那些如同鬼魅般的蛮夷窥伺在侧，无形的压力驱使着每一个人透支自己的体力。
章夫在一众顶盔贯甲、神色凝重的将领簇拥下，登上了营寨旁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的高地。他没有理会铠甲上沾染的泥点，也没有在意江风扑面带来的寒意，只是举起一支沉重的黄铜望筒，仔细地、久久地观察着对岸和下游雒江亭方向的敌情。透过望筒，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江对岸的山坡上、林缘边，那些五花八门、色彩鲜艳的旗帜在风中胡乱地飘动。更多的人影在林木的掩护下绰绰晃动，他们沿着江岸，利用天然的坡坎和岩石，构建了不少简易的、看起来歪歪扭扭的木质栅栏和高出地面一截的箭楼。这些防御工事虽然粗糙，甚至显得有些简陋，但无一不是凭借着险要的地势而建，扼守着通往雒江亭的水路和可能登陆的滩头，如同荆棘丛生，让人感觉无从下口，显得颇为棘手。对方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个熟悉地形、懂得扬长避短的角色。
观察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章夫缓缓放下望筒，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心中的喜怒。他转向身旁的将领们，目光最终落在了负责勘察地形、一直凝神思索的参谋官尉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