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的白马津,黄河水量已然丰沛,却还未到夏日的狂暴。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宽阔的河床上奔涌,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轰鸣。两岸新发的青绿与远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枯黄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味和淡淡的水草气息。天空高远,偶有雁阵掠过,留下几声清唳。
就在这浩荡奔流的水道上,两支庞大的舰队不期而遇。一方是赵国玄色旗幡猎猎作响的楼船艨艟,另一方则是韩国赭红旗帜迎风招展的铁甲巨舰。庞大的舰影在浊浪中起伏,森然的床弩射口指向苍穹,一派肃杀气象。然而,当双方确认身份的信物——一方是雕琢着龙纹的青铜虎符,另一方是镌刻着猛虎的玄铁令牌——通过小艇交换无误后,紧绷的气氛如同春日冰河般迅速消融。
韩国旗舰“镇河”号的交通艇放下,韩侯亲自携着妻子赵姝(赵侯之女)以及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在精锐侍卫的护卫下,破开浑浊的浪花,稳稳靠上了赵国旗舰“飞云”号的船舷。
“父亲大人!”赵姝踏上甲板,看到甲板中央那熟悉的身影,眼圈微红,盈盈下拜。牛马任紧随其后,抱拳躬身:“小婿拜见岳父大人!”
赵侯赵雍,年过五旬,身形依旧挺拔如松,面庞被河风和岁月刻下深刻的纹路,一双虎目精光内敛。他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上前几步,一把扶起女儿女婿:“好!好!姝儿,虎儿,不必多礼!让寡人看看寡人的小外孙!”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赵姝怀中那个包裹得严实的小小襁褓。
赵姝连忙将孩子递过去。赵侯小心翼翼地接过,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身份不符的笨拙与温柔。他掀开襁褓一角,看着那张粉嫩的小脸,小家伙正睡得香甜,对周遭的巨舰大河浑然不觉。
“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有福气的!”赵侯越看越喜,抬头对牛马任笑道,“韩虎啊,这孩子,可曾起名?”
韩侯忙道:“回岳父,尚未。正欲请宗正司卜算吉日,择一良名。”
赵侯闻言,捋了捋胡须,眼中精光一闪,似是灵光乍现,朗声道:“何须卜算?寡人观此子根骨不凡,将来必是顶天立地、建立经天纬地大事业的大人物!依寡人看,就叫‘韩立’如何?取‘立足天地,建立功业’之意!”
“韩立?!”
牛马任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九天神雷劈中天灵盖!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位老岳父,瞳孔瞬间放大,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咆哮:
“韩立?! 这……这老登……他……他难道也是……穿……穿越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可这名字……这名字……” 一瞬间,《凡人修仙传》的种种情节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道友请留步”!
赵侯被女婿这剧烈的反应弄得一愣,不明所以。赵姝心思何等玲珑剔透,她虽不知夫君为何如此失态,但父亲赐名乃是莫大恩宠,岂能迟疑?她立刻抱着孩子,盈盈下拜,声音清脆悦耳,打破了瞬间的凝滞:“长者赐,不敢辞!妾身代立儿,谢过父王赐名!” 她暗中轻轻扯了下还在石化状态的牛马任的衣角。
牛马任被这一扯,终于从“修仙宇宙”的震撼中勉强挣脱出来,冷汗几乎浸透了内衫。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赵侯深深一揖,声音都有些发飘:“岳……岳父大人高见!此名……此名甚好!甚好!立意高远,气象宏大!小婿……小婿代韩立谢过岳父!愿他……愿他日后真能如岳父所期,成尊成圣!”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牙酸,心里还在疯狂吐槽:“韩跑跑啊韩跑跑,我这便宜儿子叫了你这名儿,以后可千万别学你到处跑路……”
赵侯见女儿女婿都欣然接受,更是开怀大笑,抱着小外孙“韩立”,对着滔滔黄河豪迈道:“好!韩立!听见了吗?这大河奔流,便是为你壮行的号角!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在河风中传得很远。甲板上的韩赵两国臣属,虽不明刚才韩侯为何失态,但见此翁婿和睦、天伦之乐的景象,也都露出了笑容,气氛一时融洽无比。
翁婿叙过家常,话题自然转向国事。旗舰宽敞的指挥舱内,巨大的河图早已铺开。黄河如一条桀骜的黄龙,蜿蜒于图卷之上。韩赵两国的君臣围图而立,气氛由方才的轻松转为凝重。
韩国营造司主官韩璜上前一步,向赵侯及韩国君侯行礼后,沉声道:“禀君上、赵侯。我韩国感念韩赵之盟,情谊深厚,愿倾力相助赵国构建水上长城。经船政司反复勘测、精研,特拟定此《助赵兴船固河五年方略》,请君上与赵侯御览。”
他展开一份极其详尽的羊皮舆图,上面用各色朱砂、墨线勾勒,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数据。舆图的核心区域,便是黄河中下游的关键节点——棘沟。
“一期工程,重中之重!”韩璜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舆图上黄河与一条古老河道(禹贡故渎)交汇处附近的一个点,“便是于此——棘沟!此地得天独厚:其一,扼守禹贡故渎与黄河交汇之咽喉,背靠赵国腹地,前出则紧邻魏境,既能震慑魏、齐舟师北上侵扰赵国水道,又能依托赵国陆上力量拱卫船厂;其二,水路交通便利,溯黄河西上,可直通我韩国荥阳、成皋,顺流而下则控扼东方水路。韩国之精铁、巨木、桐油、船用构件,皆可由此水路源源不断输送而来,事半功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认真倾听的赵国君臣,继续道:“一期,便是于此地,兴建一座集大型船坞、木作工坊、铁器锻场、缆索编织、桐油浸渍于一体的军民两用巨舰摇篮!其规制、技术、管理,皆参照我广武船政司总厂,并加以优化。建成之后,赵国自造艨艟斗舰,乃至‘镇河’级楼船,皆非难事!”
赵侯看着图上棘沟的位置和规划,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极为意动,但仍沉声问道:“二期、三期又如何?”
韩璜精神一振,手指沿黄河与禹贡故渎移动:“二期工程,乃是锁钥大河,兴利除害!其一,在棘沟船厂,依托地形,修筑棘沟要塞兼水利枢纽!此枢纽非仅为护佑船厂,更要紧的是提升黄河泄洪能力。拟筑巨坝,设多重泄洪闸门,以八千斤熟铁锻制巨型闸板,配以水力绞盘操控。汛期可分泄黄河洪峰,保下游平安;枯水期则可蓄水,确保船厂与航道水深。其二,于下游巨鹿泽入口处,兴建沙丘水利枢纽。此枢纽旨在沟通巨鹿泽,既可再次调节黄河水势,更能引水灌溉赵国东部广袤平原,化泽国为沃野,增益粮秣,其利万民!”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舆图上一条几乎与黄河平行的古老虚线:“至于三期工程,便是复禹贡之伟业,通漳黄之血脉!自棘沟枢纽起,循禹贡故渎旧迹,深挖拓宽,疏浚淤塞,直至漳水!此河一通,其利有五:一者,沟通黄河、漳水两大水系,形成纵贯赵国南北之黄金水道,舟楫之利十倍于陆运;二者,与棘沟、沙丘两枢纽联动,极大增强整个流域抗御洪魔之能;三者,沿岸膏腴之地尽得灌溉滋养,旱涝保收;四者,促进商货流通,百业兴旺;五者,大军、粮秣调运,瞬息千里,固若金汤!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基业!”
韩璜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将这幅跨越五年、耗资巨万、动用民力无数、旨在彻底改变赵国乃至黄河中下游格局的宏伟蓝图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指挥舱内一片寂静,只有黄河隐隐的涛声透过船板传来。暮春的暖风从舷窗吹入,带着湿润的气息,仿佛也在为这宏图低语。
赵侯久久凝视着舆图,手指在棘沟、沙丘、禹贡故渎的线路上缓缓划过,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决断的光芒。他猛地抬头,看向韩侯:“此策……甚合寡人之意!韩国之谊,寡人铭记于心!然此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所费钱粮民力……”
牛马任(韩侯)早已从“韩立”带来的短暂灵魂震荡中彻底恢复,此刻他神情肃然,目光如炬,周身散发出一种前世在顶级投行会议室里才有的、掌控全局的冷静与自信。他接口道,声音斩钉截铁:“岳父放心!韩赵一体,休戚与共。此非仅为赵国屏障,更为大河安澜,泽被苍生!我韩国营造司(船政司)将遣最精干之工匠、最富经验之工师,携最优图纸、核心构件及全套技术倾力相助!”
他话锋一转,如同一位经验老道的金融掮客,开始推销他精心设计的融资方案:“至于所需钱粮,小婿有一策,名曰‘国家债券’,可解燃眉之急,更利长远。”
“‘国家债券’?”赵侯眉头微蹙,这个词对他而言前所未闻。
牛马任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微笑——那是在前世向地方官府兜售城投债时才有的神情——语速沉稳,却字字铿锵:“正是。简言之,赵国以其国家信用为担保,向特定对象——譬如我韩国国库——发行一种契约凭证。我韩国国库可先行垫付一期乃至部分二期工程所需之巨额钱粮、物料、工匠薪酬。作为回报,赵国承诺:前五年,每年交割三千匹良马予韩;后二十五年,每年交割三百匹。总计三万匹良马,分三十年清偿本金。”
他踱至舆图前,手指重重敲击在棘沟及规划中的枢纽位置,仿佛叩响了未来的金矿:“此债券之利息偿付,绝非空谈!其坚实保障在于:其一,棘沟船厂建成后,战舰商船之营造、租赁,以及水道通行之丰厚收益;其二,二期工程告竣,棘沟、沙丘两大水利枢纽收取之船只过闸费、灌溉水费;其三,依托此水运网络与枢纽之力,于棘沟及周边兴建的官营工坊、商市,其特许经营费与税赋!此乃以工程养工程,以未来之收益偿付今日之投入,实为良性循环之道。韩国所获,便是未来三十年,每年只需分得此等收益之一成!”
赵侯听得目光闪烁,显然被这前所未闻的金融工具所吸引,但疑虑犹存:“此策……颇为新颖。然三十年为期,变数甚多。三万匹良马,亦非小数。若工程收益不及预期,或遇天灾兵祸……”
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韩国重臣段干,捻着长须,适时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充满洞见:“赵侯所虑,实乃老成谋国之言。此‘国家债券’之策,确是奇思妙想,化未来之利为今日之资。” 他先肯定了牛马任的方案,随即话锋一转,点出关键:“然其根基,首在于一期棘沟船厂之速成与显效!唯有船厂如期产出舟师,震慑宵小,保航道畅通,后续之商利、枢纽之费,方能源源不断。此乃‘金马之约’得以履行的基石。”
段干的手指沿着舆图上规划的工程节点缓缓移动,如同一位布局大师:“故臣之见,工程推进,当如君上所言,分段实施,稳扎稳打。一期棘沟船厂,乃立竿见影、收取舟师之利的急所,当集两国之力,务求速成!二期枢纽,功在千秋,泽被万民,然耗资更巨,牵连更广,需精密勘测水文地势,设计万全,徐徐图之,可待一期船厂收益初显时再大力投入。至于三期复禹渎,沟通漳黄,此乃改天换地之伟业,牵动山河气运,非唯人力,更需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宜列为长远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