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这个沉重如山的名字,如同最终的烙印,深深铭刻在那暗紫色魂晶的核心。养魂坛内,那新生的魂晶不再旋转,只是静静地悬浮,散发着稳定而冰冷的辉光。所有的迷茫、混乱、自我质疑,都在这个终极认知下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灵魂都淬炼成兵刃的绝对清醒与极致专注。
然而,这份清醒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加具体、更加无法回避的责任与痛楚。他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从何而来,知道肩负着什么。而这一切认知汇聚成的第一个、也是最迫切的一个行动指向,无比清晰地浮现——
他必须再去一次向家宅院。
不是以游魂的身份远远偷望。
而是以“二狗”这个完整的、承载了一切的存在,去直面那悲惨的源头,去告慰那仍在苦海中沉沦的母亲林秀娥的亡魂(在他心中,眼盲心死的母亲与亡魂无异)!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便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魂晶微微震动,向坛外的泥道士传递出无比坚定、不容置疑的意念。
坛外,一直守护在侧的泥道士,清晰地感受到了坛内气息那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的动荡、悲恸、冰冷恨意,此刻尽数化为了一种沉静如渊、却又坚定如铁的意志。他明白,二狗(或者说,二狗)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心境蜕变。
他沉吟片刻,没有劝阻。他知道,有些仪式,必须完成;有些心结,必须亲自去了断。这不仅是告慰,更是一种立誓,是复仇之路开启前的祭旗!
“既已明了,便去吧。” 泥道士对着养魂坛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肃穆,“但切记,你如今魂体初定,虽凝实却易引关注。务必收敛气息,短暂现身,心意到了即可,绝不可久留,更不可惊扰了你母亲。”
魂晶传来清晰的应允波动。
泥道士不再多言,将养魂坛重新贴身藏好,再次踏上了前往向家村的山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沉重徘徊,而是带着一种护送赴死之士般的决绝与庄重。
夜色,成为最好的掩护。月隐星稀,山风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泥道士如同融入了夜色本身,悄无声息地再次来到了向家那破败的院落外。
与白日的死寂不同,夜晚的院落更添几分阴森。塌陷的院墙如同巨兽残缺的牙齿,歪斜的木门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堂屋内,没有半点光亮,只有比夜色更浓的黑暗沉淀在那里。
泥道士隐藏在老槐树的阴影里,如同冰冷的磐石。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养魂坛的符纸。
没有流光溢出。
下一刻,一道凝实、却依旧模糊的暗紫色人形灵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落之外,那扇歪斜的木门前。正是魂晶初步化形的二狗。
他不再仅仅是能量团,而是有了清晰的轮廓,隐约能看出一个青年的身形,但面容模糊,周身笼罩在暗紫色的光晕中,唯有胸口位置,一点暖金色的微光恒定闪烁,那是父爱牺牲的印记。
他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动作。灵体的“目光”穿透了破败的木门,落在了堂屋门槛内,那个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清晰“看”到的、佝偻独坐的身影上。
母亲林秀娥。
依旧保持着白天的姿势,抱着那件小小的红褂,浑浊无光的眼睛“望”着虚空。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吹动她花白的发丝,她却毫无所觉,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充满悲伤的石像。
“阿妈……”
一声无声的、却蕴含着千钧重量的呼唤,在二狗的灵体核心响起。没有之前的崩溃,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混合着无边愧疚与刻骨柔情的悲恸。
他缓缓地,朝着那扇门,朝着门内那孤独的身影,屈下了膝。
不是漂浮,而是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般,双膝重重地跪倒在院门之外,那冰冷、布满尘土和碎石的地面上!
这一跪,跪的是生养之恩!
这一跪,跪的是未能尽孝之愧!
这一跪,跪的是累及父母之罪!
这一跪,跪的是阴阳永隔之痛!
他的灵体微微前倾,额头深深叩下,触及那冰冷的泥土。
没有声音,但整个院落周遭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固。风似乎停了,虫鸣匿迹。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悲伤力场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泥道士在树后屏住了呼吸,他能感受到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静默的祭拜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二狗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仿佛要将这迟来的、跨越了生死界限的跪拜,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上。无数的画面在他意识中飞掠——阿妈温暖的怀抱,可口的饭菜,灯下的叮咛,以及……得知他死讯后的崩溃,哭瞎的双眼,还有如今这形销骨立、心死如灰的模样……
每一幅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魂晶上反复切割。但他没有回避,而是将这些痛苦,连同对父亲牺牲的感念,对仇敌的滔天恨意,全部吸纳、压缩,注入胸口的暖金印记和整个魂晶之中。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灵体的面容依旧模糊,但那“目光”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锐利、冰冷,直刺那无尽黑暗的夜空。
他依旧跪在那里,对着门内那无法感知到他的母亲,对着这片承载了他短暂童年与无尽痛苦的土地,以一种低沉、缓慢、却仿佛能穿透阴阳、直达九幽的魂念,立下了他的誓言:
“不孝子……二狗……今日于此,叩拜阿妈。”
“儿……回来了。虽身已非人,魂亦残破,然意志不灭,根源未忘。”
“阿爸之牺牲,儿铭刻魂核,永世不忘!”
“阿妈之苦痛,儿感同身受,心如刀绞!”
“向二娃之冤屈,孟红之仇恨,此身尽数承载!”
“今以魂立誓,以此身为刃,以此念为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必穷尽碧落黄泉,踏碎幽冥地府,手刃仇敌,诛尽邪佞!”
“以仇寇之头颅,祭奠阿爸在天之灵!”
“以恶徒之鲜血,洗刷阿妈心头之痛!”
“此仇不报,此身不宁!此恨不雪,此魂不散!”
“若违此誓,甘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之劫!”
每一个字,都如同实质的冰锥,砸落在寂静的夜色中,带着血与火的重量,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立誓完毕,他再次深深叩首。
这一次,当他抬起头时,灵体的光芒似乎更加内敛,但那冰冷的杀意与坚定的意志,却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寒风,让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门内那毫无反应的母亲,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永远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没有留恋,没有犹豫。
决绝地转身。
暗紫色的灵体化作一道微光,重新投入泥道士手中的养魂坛内。
坛口封闭,符纸抚平。
院落外,只剩下呜咽的山风,以及那扇歪斜木门前,土地上两个清晰的、仿佛承载了万钧之重的膝印与额痕。
堂屋内,那一直静止的林秀娥,抱着红褂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浑浊的、没有焦距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是错觉?
还是那穿越了生死界限的誓言与跪拜,终究触动了一丝深埋于绝望之下的、属于母亲的灵觉?
无人知晓。
但复仇的火焰,已在这死寂的院落外,被彻底点燃。
誓言既出,唯有以血践行。
跪拜母前叩黄土,千钧愧疚尽付此。
魂立血誓惊幽冥,不报深仇魂不宁。
膝印额痕烙恨意,转身决绝向死生。
复仇之路自此始,不灭幽冥终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