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宫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沉滞得令人窒息。地面之上,是太后临朝、百废待兴的忙碌表象;地面之下,是镇国公闭关、生死一线的无声惊涛。两者之间,仅隔着冰冷厚重的宫墙与地砖,却如同阴阳两界,被一种沉重而焦灼的寂静彻底割裂。
沈清漪端坐于偏殿临时改作的理政书房内,面前紫檀木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军报、密函,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影淹没。烛火摇曳,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眼底深处是强行压制的疲惫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白日里那阵毫无征兆的心口刺痛,如同不祥的预兆,久久盘桓不去,让她无法全心沉浸于政悟之中。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一份来自河西的奏表上。靖西王慕容锋,言辞恭顺,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老辣圆滑的观望之意,对率部入京“拱卫圣驾”之事含糊其辞,反而一再强调边关紧要、“蛮族异动”,请求朝廷拨发巨额粮饷军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沈清漪冷笑一声,朱笔悬停,正欲批驳,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娘娘。”影一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出现在殿门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冰窖……有异动。”
沈清漪的心脏猛地一缩,朱笔跌落在奏章上,染红了一片字迹。她霍然抬头:“他怎么了?”
“侯爷仍在闭关,但……气息波动极为剧烈,时而灼热如熔岩,时而冰寒如玄冰,冰窖门缝时有异常光芒透出,属下不敢擅入,但……恐侯爷正处紧要关头,或……极为凶险。”影一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担忧。
沈清漪指尖冰凉,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本宫知道了。加派人手,严守冰窖,任何人不许靠近,亦不许将任何消息泄露出去!尤其是……不能惊动公主殿下。”
“是!”影一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内重归死寂,沈清漪却再也无法静心。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西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隐藏着地下入口的方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赵擎……你到底在经历什么?那种心悸……与你有关吗?她恨不能立刻冲下冰窖,守在他身边,但她知道,她不能。她是太后,是此刻京城的定海神针,她若方寸大乱,必将引发更大的动荡。她只能将所有的担忧、恐惧、无力感死死压在心底,任由它们在黑暗中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通报声,是高德忠:“娘娘,苏侯爷与郭放、秦风二位将军殿外求见,有紧急军情。”
沈清漪迅速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坐回案后,脸上已恢复平日的沉静威仪:“宣。”
苏定方、郭放、秦风三人快步而入,皆面色凝重,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
“娘娘,”苏定方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刚接到北疆‘夜枭’八百里加急密报:赫连朔残部有异动!其麾下大将秃发乌尔率精锐骑兵五千,绕过我军防线,突入河西走廊,其行军路线……直指靖西王慕容锋的老巢,凉州!”
“什么?”沈清漪眸光一凛,“赫连朔与慕容锋?他们何时勾结在一起?” 这消息太过意外。赫连朔新败于雪山,实力大损,慕容锋雄踞河西,拥兵自重,两者本该是敌非友。
“并非勾结,”郭放沉声道,他伤势未愈,脸色蜡黄,但眼神锐利,“据密探查探,秃发乌尔此行,并非投靠,而是……奔袭!似乎是想趁慕容锋注意力集中于京城、后方空虚之际,突袭凉州,抢夺粮草军械,以战养战!”
“鹬蚌相争?”沈清漪瞬间明了,“赫连朔倒是打得好算盘!他想搅乱河西,拖慕容锋后腿,让其无法全力干预京城,同时也补充自身损耗?”
“娘娘明鉴。”秦风接口,“然,此乃险棋。慕容锋老奸巨猾,凉州岂是易与?若秃发乌尔失利,赫连朔将雪上加霜;若其得手,甚至与慕容锋达成某种默契……则河西局势将彻底失控,成为心腹大患!”
“不仅如此,”苏定方补充,眉头紧锁,“更蹊跷的是,‘夜枭’在追踪秃发乌尔部时,发现其军中混有数名身份不明、身着白袍、气息诡异之人,疑似……雪山神殿祭司!”
雪山神殿!他们果然不甘寂寞,的手已伸得如此之长!竟在暗中煽风点火,搅动边陲乱局?!
沈清漪心中警铃大作。赫连朔的军事行动背后,竟然有神殿的影子?他们想干什么?制造混乱,牵制朝廷精力?还是……有更深层的图谋?联想到冰窖中赵擎的异常,她隐隐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慕容锋那边有何反应?”沈清漪冷静问道。
“凉州方面尚无明确消息传来,慕容锋似在静观其变,或欲诱敌深入,一举歼灭。”苏定方道,“但我们必须早做决断。是坐山观虎斗,任由他们两败俱伤?还是……插手干预?”
沈清漪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慕容锋拥兵自重,首鼠两端,其心可诛。赫连朔乃国之大贼,雪山神殿更是居心叵测。此三者,皆非善类。然,河西乃西北屏障,绝不容有失,更不能落入赫连朔或神殿手中。”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扫过河西走廊:“传令:一,命北疆铁壁关守军提高戒备,严密监视赫连朔老巢落鹰涧动向,若其主力空虚,可伺机出击,牵制其兵力。二,以本宫名义,密信凉州副将张韬(此人乃朝廷旧部,与慕容锋素有嫌隙),许以高官厚禄,令其密切关注慕容锋与秃发乌尔战事,若慕容锋有意纵敌或勾结,则相机行事,必要时可……夺其兵权!三,令‘夜枭’精锐潜入河西,重点查探雪山神殿祭司的真实目的与行踪,必要时……可格杀勿论!”
“娘娘,插手凉州军务,恐逼反慕容锋……”郭放谨慎提醒。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沈清漪语气决绝,“慕容锋若忠君爱国,自会击退秃发乌尔,本宫日后自有封赏。他若心存异志,借此机会剪除其羽翼,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至于雪山神殿……”她眼中杀机一闪,“凡其爪牙所及,必斩之!”
“臣等遵旨!”苏定方三人凛然领命,心中暗赞太后手段果决狠辣,已颇具雄主之风。
三人正欲告退,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骚动和高德忠略显惊慌的阻拦声:“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娘娘正在商议要事……”
“我要见母后!让开!”阿尔丹带着哭腔的、异常尖锐的声音穿透殿门传来!
沈清漪脸色微变,示意苏定方等人暂避屏风之后,快步走到殿门处。只见阿尔丹穿着单薄的寝衣,赤着脚,头发散乱,小脸哭得通红,正被挽月和几名宫女焦急地拦着,拼命想往殿内冲。她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仿佛刚从极可怕的梦魇中惊醒。
“阿尔丹!”沈清漪心中一痛,连忙上前将她抱入怀中,“怎么了?做噩梦了?”
“母后!母后!”阿尔丹死死抓住她的衣襟,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哭喊,“冰……好多冰……爹爹……爹爹在火里!好大的火!烧得好疼!还有……还有穿白衣服的坏人!他们要抓阿尔丹!要把阿尔丹关进冰棺材里!母后救我!救我!”
冰棺材?白衣坏人?沈清漪如遭雷击!阿尔丹的描述,竟与她感知到的赵擎的处境以及雪山神殿的威胁隐隐吻合!这是巧合?还是……母女连心?或者说,阿尔丹特殊的“冰裔”体质,让她能跨越空间,感应到至亲的危难与潜在的威胁?!
“不怕不怕,母后在,那是梦,不是真的……”沈清漪强压心中惊涛骇浪,柔声安抚,紧紧抱着女儿冰冷的小身子,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是真的!阿尔丹看见了!感觉到了!”阿尔丹哭得撕心裂肺,小手指着西苑地下的方向,“爹爹……爹爹好难受……阿尔丹也好难受……冷……好冷……”
屏风后的苏定方等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惊不已。公主殿下这梦魇,未免太过蹊跷!
沈清漪心中乱成一团,既要安抚受惊的女儿,又要担忧地下的赵擎,还要应对突如其来的军国大事。她深吸一口气,对挽月道:“带公主回房,让胡军医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好生照料。”
“不!我不回去!我要母后!我怕!”阿尔丹死死抱住她不放。
就在这时,又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娘……娘娘!不……不好了!宫外……宫外来了一大群百姓,跪在朱雀门外,哭喊着……哭喊着要求见太后和公主殿下!”
“所为何事?”沈清漪心中一沉。
“他们……他们说京城连日动荡,死了好多人,是……是上天降罚!说……说唯有……唯有身负‘冰凰’血脉的公主殿下亲往太庙祈福,才能平息天怒,拯救京城百姓!”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
冰凰血脉?太庙祈福?!
沈清漪瞳孔骤缩!这绝非普通流言!这分明是有人精心策划,将阿尔丹推至风口浪尖!其心可诛!
苏定方等人也从屏风后转出,面色无比凝重。
“娘娘,此事蹊跷!恐是有人暗中煽动,欲对公主不利!”郭放急声道。
“雪山神殿……”秦风咬牙道,“定是他们搞的鬼!散布谣言,逼公主现身!”
沈清漪看着怀中惊恐万分的女儿,又想到地下生死未卜的夫君,再看向殿外那未知的、汹涌的民意漩涡,一股冰冷的怒火与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山般压下。对方出手了,如此阴毒,直指她最脆弱之处!
她轻轻拍着阿尔丹的背,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苏定方等人:“苏侯爷,立刻调一队可靠人马,控制朱雀门外局面,不得伤害百姓,但需查明带头煽动者,暗中扣押审讯!郭将军,你亲自去,安抚民众,就说本宫已知民意,不日将携公主前往太庙为民祈福,但需择吉日,行斋戒,请他们先行散去。”
“是!”两人领命而去。
“秦将军,加强宫中戒备,尤其是锦瑟宫与公主寝殿,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
“末将明白!”
吩咐完毕,沈清漪抱起仍在抽泣的阿尔丹,走向内殿。她的步伐沉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已绷紧到了极限。
赵擎在冰火中煎熬,阿尔丹成为众矢之的,边关烽烟再起,神殿暗中作祟……这一切,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幕后操纵,要将她彻底压垮。
凤栖梧桐,风雨如磐。她必须撑住,为了女儿,为了夫君,也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将阿尔丹哄睡后,沈清漪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寝殿中,目光再次投向地下。她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仿佛能与地底深处那个痛苦挣扎的灵魂产生共鸣。
“赵擎……”她无声地呼唤,“无论多难,我们一起扛过去。”
而在地底冰窖,无尽的痛苦深渊中,赵擎破碎的意识里,也仿佛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呼唤:“爹爹……”
那声音如同最纯净的冰泉,瞬间浇灭了一丝肆虐的火焰,带来片刻短暂的清明。
他猛地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中,金红光芒疯狂闪烁,一个极其危险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识海——
或许……唯一的生路,不在压制,不在融合,而在于……阿尔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