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雪山外围的凛冽寒风，裹挟着冰原上独有的、干燥刺骨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钝刀刮过。相较于主峰之巅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酷寒，此地的寒冷虽依旧难熬，却已带上了几分人间的气息。一望无际的雪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延伸，与远处墨绿色的雪松林形成单调而压抑的界限。万籁俱寂，唯有风过雪原的呜咽，以及一行人踏碎积雪发出的“咯吱”声，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慌。
赵擎走在最前，他的步伐看似沉稳，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每一次落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在对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蜡黄的脸色下，隐隐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那是力量严重透支、内腑受创的征兆。周身那曾煌煌如大日的神性光辉已彻底内敛，甚至比常人更加晦暗，唯有那双深邃眼眸开阖间，偶尔掠过的一丝难以完全压抑的金芒，以及他周身三尺内积雪悄然融化的异状，暗示着其体内蕴藏着何等恐怖而躁动的力量。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用于内视，艰难地调和着那外来霸道的“太阳神性”与自身本源力量的冲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
沈清漪紧跟在他身后，背上牢牢缚着依旧沉睡的阿尔丹。小女孩的脸颊紧贴着她的颈窝，呼吸均匀却微弱，长长的睫毛纹丝不动，仿佛沉浸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漫长梦境中。沈清漪自己的状态也极糟，经脉因强行催谷凤凰之力而多处撕裂，丹田空乏，寒冷与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但她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将全部心神用于感知四周环境与护住背上的女儿。她的目光不时落在前方赵擎微微颤抖的背脊上，心中充满了担忧与痛楚。他的归来如同神迹，但这力量背后显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那对代号“寒鸦”的夜枭死士兄弟，一前一后警惕地护卫着左右。他们伤势不轻，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凭借着丰富的雪原生存经验，在苍茫天地间辨识着方向，规避着可能隐藏的冰裂缝与流雪区。他们是此刻唯一能倚仗的外援，沉默而可靠。
“侯爷，娘娘，再往前十里，有一处早年勘矿留下的废弃石屋，可暂避风雪。”为首的“寒鸦”低声禀报，声音因寒冷而有些发颤，“属下已先行探查过，周边并无大队人马活动的痕迹。”
赵擎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节省着每一分气力。沈清漪感激地看了那死士一眼。
一路无话，唯有风雪相伴。气氛压抑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方才得知的京城剧变——乌维败走、萧景锐被杀、伪朝崩塌——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胜利的曙光似乎近在眼前，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不确定性、更复杂的局面以及……更深的疲惫。废墟之上，如何重建？虎狼环伺，谁能主宰沉浮？
终于，在暮色彻底吞噬雪原之前，那座低矮简陋、半掩在积雪中的石屋出现在视野尽头。众人精神稍振，加快脚步。
石屋显然荒废已久，门板早已腐烂脱落，屋内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与碎雪，角落里结着冰凌，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寒冷的气息。但四壁尚且完整，足以抵挡致命的寒风。“寒鸦”兄弟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区域，点燃了随身携带的、耐烧的牛油蜡烛，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赵擎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一步，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双眼，眉头紧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在极力忍受着体内的痛苦。那口强行压下的淤血再次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赵擎！”沈清漪急忙将阿尔丹小心放下，扑到他身边，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搭上他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胆俱裂——脉象紊乱至极，一股灼热狂暴、仿佛太阳核心般的能量在他奇经八脉中横冲直撞，与他原本深厚却已受损的武道真气激烈冲突，不断损伤着经脉壁，而另一股极寒的、源自雪山环境的阴煞之气也趁虚而入，冰火交攻，情况危殆到了极点！
“药……胡军医给的护心丹……”沈清漪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仅剩的两粒药丸。
赵擎艰难地睁开眼，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用……这非药石能解……需……需自行调和……”他握住沈清漪冰冷的手，勉力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别怕……死不了……只是……需要点时间……”
沈清漪泪水盈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种层面的力量冲突，外人根本无法插手。她只能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将体内微薄得可怜的凤凰之力，不顾一切地、温柔地渡过去，试图帮他抚平一丝躁动。那至阳至纯的涅盘之力，似乎与赵擎体内的太阳神性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共鸣，让他紧绷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瞬。
“娘娘，侯爷，”一名“寒鸦”死士递过水囊和压缩干粮，低声道，“属下在外警戒，您和侯爷尽快休息。”另一人则默默地将自己的皮裘盖在了昏迷的阿尔丹身上。
简单的食物和清水勉强恢复了少许体力。烛火摇曳，将众人疲惫而凝重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拉得很长。
“京城……真的就这么……乱了？”沈清漪靠在赵擎身边，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带着一丝恍惚。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剧烈，如同山崩海啸，让人措手不及。
“嗯……”赵擎闭目调息，声音低沉，“萧景锐一死，伪帝政权便失了主心骨。乌维重伤遁走，拜火教群龙无首，必然内斗。各地藩镇、野心家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苏定方虽兵锋正盛，但毕竟远在江淮，鞭长莫及。京城……此刻怕是已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修罗场。”他虽重伤虚弱，但战略眼光依旧犀利。
“我们必须尽快回去。”沈清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遗诏在我们手中，阿尔丹是名正言顺的皇室血脉，你是众望所归的镇国公……唯有我们回去，才能稳定局势，收拾山河，避免更大的动乱和生灵涂炭！” 太后的威仪与责任，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知道……”赵擎缓缓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不能就这样回去。”他顿了顿，语气凝重，“我身负神力之事，太过惊世骇俗，恐引人猜忌，甚至被视为妖异。这股力量……我也尚未完全掌控，极易失控。需寻一稳妥之地，先行闭关，至少……要能压制住这力量的反噬，否则非但不是助力，反成祸端。”
沈清漪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赵擎获得的力量远超世俗理解，一旦显露，必引发恐慌，甚至被有心人污蔑为“妖人”，届时非但无法服众，反而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而力量失控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可是……时间不等人……”
“所以，需要你先行一步。”赵擎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沉而充满信任，“清漪，带着阿尔丹，由‘寒鸦’护卫，尽快与苏定方取得联系，稳住大局。以你太后之尊，持先帝遗诏（即便未完全解封），扶阿尔丹公主正位，昭告天下，讨逆锄奸，乃名正言顺。苏定方是忠臣，手握重兵，他可助你平定京畿乱局。”
“那你呢？”沈清漪急问。
“我需觅地闭关，短则旬日，长则……难以预料。”赵擎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待我能初步掌控这股力量，便会立刻前去与你会合。届时，方可真正震慑宵小，安定天下。”
沈清漪沉默片刻，知道这是目前最理智、却也最无奈的选择。赵擎是定海神针，但他必须先解决自身的隐患。而自己，必须扛起眼前的危局。
“好。”她重重点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带阿尔丹先回京城。你……务必小心，尽快回来。” 千言万语，化作最简单的嘱托。
“一定。”赵擎郑重承诺。
计议已定，心中反而安定了几分。沈清漪将阿尔丹重新抱入怀中，感受着女儿微弱的呼吸，目光逐渐变得锐利而清醒。她开始仔细询问“寒鸦”兄弟所知的、关于京城周边的最新局势、苏定方大军的具体位置、以及可能的安全路线。
“寒鸦”兄弟所知也有限，但综合信息来看：京城已陷入无政府状态，原伪帝麾下各部兵马或割据自保，或相互攻伐，或等待新主。周边州县亦是人心惶惶。苏定方主力已击破伪帝黄河防线，前锋已抵近京畿西南的“澶州”，但因京城局势混乱，并未贸然进军，似乎在等待时机和……明确的号令。通往澶州的方向，虽有关卡盘查，但乱局之下，漏洞百出，以他们的身手，护送娘娘和公主潜行通过，并非不可能。
“就走澶州方向，尽快与苏侯爷汇合！”沈清漪下定决心。
就在此时，石屋外负责警戒的另一名“寒鸦”死士突然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示警的鸟鸣声！
屋内众人瞬间绷紧！赵擎猛地睁开眼，眼中金芒一闪而逝！沈清漪下意识将阿尔丹护在身后！
“什么人？！”屋外的“寒鸦”厉声喝问，伴随着兵器出鞘的锐响！
脚步声！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正朝着石屋快速逼近！听声音，人数不少，至少有二三十人！还夹杂着马匹的响鼻和粗鲁的呼喝声！
“搜！给老子仔细搜！这鬼地方，肯定有肥羊躲着！”
“大哥，这边有脚印！新鲜的！”
是流寇？还是溃兵？在这种时候遇到，绝对是致命的麻烦！
赵擎挣扎着想站起，却被沈清漪死死按住。“你不能再动用力量！”她急声道，眼神决绝，“‘寒鸦’，护住侯爷和公主！我去应付！”
“娘娘不可！”两名死士同时急道。
“这是命令！”沈清漪深吸一口气，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衫，将那份太后的威仪重新凝聚于眉宇之间。她不能总是被保护，此刻，她必须站出来！
她拔出腰间那柄锋利的短剑，反手藏在袖中，大步走向门口。就在她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
“屋里的人听着！乖乖滚出来！把值钱的东西和女人留下！爷几个心情好，或可饶你们一条狗命！” 一个粗野嚣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一阵猥琐的哄笑。
沈清漪眼中寒光一闪，正欲开口。
突然！
另一道更加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年轻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放肆！此乃军事重地，岂容尔等溃兵撒野！立刻滚开！”
这声音……并非冲着屋内，而是呵斥那些流寇？而且，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门外的喧嚣瞬间一静。紧接着，是兵器碰撞声、惨叫声、以及惊慌失措的马嘶声！显然，外面发生了冲突！而且是一面倒的冲突！
沈清漪与赵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是谁？
片刻之后，外面的打斗声平息了。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走向石屋，在门外停下。
“屋内可是‘寒鸦’兄弟？末将苏定方麾下，昭武校尉林枫，奉侯爷密令，特来接应！请问，太后娘娘与镇国公，可在此处？” 那年轻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恭敬而急切。
林枫？！苏定方的心腹爱将！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来得如此之巧？！
沈清漪心中巨震，警惕未消，但听到苏定方的名字，稍松了一口气。她示意“寒鸦”稍安勿躁，自己则沉声回应：“门外可是林将军？本宫在此。”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张年轻、英挺、却带着风霜与疲惫的脸庞探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沈清漪和靠坐着的赵擎，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
“娘娘！侯爷！真的是你们！末将……末将终于找到了！” 林枫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侯爷大军已至澶州，日夜担忧娘娘与侯爷安危，特遣末将率精锐斥候小队，深入雪山方向搜寻接应！天见可怜！天见可怜啊！”
绝处逢生！真正的绝处逢生！
沈清漪看着跪在眼前的林枫，看着他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军容严整、迅速清理战场、封锁外围的精锐士卒，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与酸楚涌上心头，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林将军……请起……”她声音沙哑，“苏侯爷……辛苦了……”
赵擎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援军到了，清漪和阿尔丹的安全，总算有了保障。
林枫迅速起身，安排军医为赵擎和阿尔丹查看伤势，送上热食饮水，并简要禀报了最新军情：苏定方大军确实已驻跸澶州，并未急于进京，一是京城混乱，贸然进军恐引发更大动荡；二也是在全力搜寻太后与国公下落，等待正统号令。如今寻得娘娘与国公，大局可定！
“侯爷有言，请娘娘与国公速往澶州大营，主持大局，颁诏天下，以正视听！”林枫肃然道。
沈清漪看着昏迷的阿尔丹，看着重伤的赵擎，又看了看窗外那片风雪渐息、却依旧暗流汹涌的天地。她知道，离开这暂时的避风港，踏入澶州大营的那一刻起，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