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景琰那句“水至清则无鱼”的告诫，如同一声悠长的暮鼓，在我心头回荡不息。坤宁宫的冬日，因这意味深长的话语，显得比往年更加寒冷。炭盆里银骨炭烧得正旺，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宫宇间的、无形的寒意。我深知，自己正行走在一根极细的丝线上，一端是帝王看似温存实则莫测的恩宠，另一端是万丈深渊。谨妃之死留下的谜团，北疆功臣赵擎的微妙处境，乃至和嫔看似无意提及的“宝华殿旧书库”，都成了这丝线下涌动的暗流，随时可能将我吞噬。
我依循皇帝的“提醒”，将更多宫务琐事交由和嫔与丽贵人打理，自己则愈发深居简出。每日除了按制向皇帝请安、过问阿尔丹的学业起居外，多数时间都在坤宁宫翻阅古籍，或是临摹字帖，做出了一副潜心静养、不谙世事的姿态。然而，暗地里，对宝华殿旧书库的探查从未停止。高德忠派去的人回报，书库年久失修，管理混乱，许多册籍虫蛀霉变，难以查找具体线索，但确实发现了几处近期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尤其是一些记录先帝朝后宫嫔妃份例、赏赐的旧档，有被抽取的迹象。谨妃，到底在找什么？又与谁有关？
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下，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再次将我从谨慎的蛰伏中推到了风口浪尖。
腊月二十三，小年。依制，宫中需行祭灶之礼，并由皇后或位份最高的妃嫔主持，祈求来年安康。皇帝因龙体未愈，仅露一面便回了养心殿，将主祭之责交给了我。典礼在奉先殿前举行，庄严肃穆。我身着贵妃礼服，手持玉圭，在礼官唱喏声中，依序行礼，焚香祷告，一切井然有序。然而，就在典礼接近尾声，我正准备将祭文投入鼎中焚烧时，异变陡生！
一名负责捧持祭品的小太监，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手中盛放五谷的玉盘脱手飞出，直直撞向殿前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铜鼎！眼看祭品就要洒入火中，酿成对神明不敬的大祸！电光火石之间，站得离我最近的和嫔，似乎惊惶失措，下意识向后一退，手肘却“恰好”撞在了我持圭的右臂上！我猝不及防，手臂一麻，那沉甸甸的玉圭竟脱手而落，朝着殿前坚硬的青石板摔去！
“娘娘小心！”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我侧后方的阿尔丹公主，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上前，用自己小小的身子垫在了玉圭下方！
“砰”的一声闷响，玉圭砸在阿尔丹的背上，虽未直接落地，但孩子痛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与此同时，那名闯祸的小太监已被侍卫按住，面如死灰。祭品玉盘虽未入火，但这场意外，已让庄严的典礼蒙上了阴影。
“阿尔丹！”我惊呼一声，顾不上玉圭，连忙俯身抱起孩子。阿尔丹强忍着眼泪，小声道：“婉娘娘，我没事……” 她虽这么说，但额上已沁出冷汗。
皇帝闻讯折返，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玉圭，又看了看我怀中吃痛的阿尔丹，目光最后落在跪地请罪的和嫔与那名小太监身上，久久不语。奉先殿前，空气凝固，所有参与典礼的宗室勋贵、后宫妃嫔皆屏息垂首，气氛压抑至极。
“将这失仪的奴才，拖下去，杖毙。”皇帝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小太监的哀嚎声戛然而止，被侍卫迅速拖走。
皇帝又看向和嫔，和嫔浑身颤抖，泣不成声：“臣妾……臣妾罪该万死！惊扰圣驾，冲撞娘娘……”
“和嫔御前失仪，禁足三月，罚俸半年。”皇帝淡淡道，处罚不算重，但那份冷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复杂难辨：“婉贵妃受惊了。阿尔丹……有功，赏锦缎十匹，如意一柄。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散了吧。”
典礼草草收场。我抱着阿尔丹回到坤宁宫，立刻宣太医诊治。万幸只是皮肉挫伤，未伤筋骨。我心疼地抚着孩子的头，心中却翻江倒海。这场意外，真的是意外吗？那小太监的滑倒，和嫔的“恰好”一撞，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目标是玉圭？还是想让我在祭典上失仪，乃至受伤？阿尔丹的挺身而出，是巧合，还是……这孩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皇帝的处理，更是耐人寻味。杖毙小太监，是灭口？还是单纯的严惩？对和嫔的处罚不痛不痒，是信了她的“无心之失”，还是……另有考量？他最后那句“就此作罢”，是真心想平息事端，还是暗示我不要再深究？
当夜，高德忠秘密来报，经查，那名被杖毙的小太监入宫不久，背景看似清白，但其认的干爹，竟是丽贵人宫中一名掌事太监的远亲！而和嫔，近日与丽贵人走动颇为频繁。丽贵人……那个因为分权而日渐张扬的妃子？是她？还是她背后另有其人？她们的目的，是想扳倒我？还是想一石二鸟，连和嫔一起拖下水？
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比谨妃的毒香更加直接，更加咄咄逼人。皇帝的态度暧昧，让我无法大张旗鼓地调查。但我知道，若不出手反击，下一次，落在阿尔丹身上的，可能就不是玉圭，而是淬毒的匕首了。
三日后，宫中筹备除夕夜宴。丽贵人被指派协助内务府操办部分事宜，志得意满，穿梭于各司局，颇有指点江山之势。我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就在夜宴菜单最终审定之时，我以“皇上龙体初愈，饮食宜清淡养生”为由，驳回了丽贵人极力推崇的几道用料奢华、性燥热的珍馐，换上了些寻常却温补的菜式。丽贵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不敢反驳。
除夕夜，乾清宫张灯结彩，宴开百席。我伴在皇帝身侧，接受百官宗室朝贺。皇帝精神仍有些不济，但强撑着场面。酒过三巡，丽贵人起身献舞，水袖翩跹，媚眼如丝，试图吸引圣心。一舞毕，她娇声向皇帝敬酒，言语间暗含对我更改菜单的些许委屈。
皇帝端着酒杯，未置可否，目光却淡淡扫过我，忽然开口道：“婉贵妃近日协理宫务，颇费心力。朕听闻，连除夕宴的菜单都亲自过问，体恤朕躬，甚为周全。”
我忙起身：“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皇帝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皇后之位空悬已久，六宫无主，终非长久之计。婉贵妃沈氏，贤良淑德，克谨勤勉，于国有功，于朕有助……”他顿了顿，环视全场，声音清晰而沉稳，“朕决议，择吉日，册封婉贵妃沈氏为皇后，母仪天下。”
册封皇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恭贺皇上、皇后娘娘”之声响起。我跪伏在地，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皇帝在此刻，在丽贵人试图争宠的当口，突然宣布立后，是为了奖赏我？是为了压制丽贵人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还是……为了用这至高无上的后位，将我彻底绑在他的皇权战车上，同时也置于众矢之的？
隆重的册封典礼在一个月后举行。凤冠霞帔，母仪天下。我成了大周朝名正言顺的皇后，入住中宫。表面的荣光达到了极致。皇帝待我愈发“敬重”，却也更显疏离。前朝后宫，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忌惮。
成为皇后的第一个夜晚，我独坐中宫寝殿，望着镜中那个雍容华贵、却眉眼间带着疲惫与疏冷的女子，恍如隔世。权力的巅峰，亦是孤独的深渊。我知道，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皇后的凤印，比贵妃的权柄更加沉重，也必将引来更加疯狂的觊觎与算计。而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心思，以及谨妃死后留下的、关于宝华殿旧书库的谜团，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我沉思之际，挽月悄声入内，面色凝重地递上一本看似陈旧不堪的册子：“娘娘，高公公让人秘密送来的，是从宝华殿一堆废纸中发现的……似乎是……先帝宸妃身边一名贴身宫女的私记残页。”
我心中猛地一跳，接过那本残破的册子，就着烛光，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一些琐碎的宫廷生活，但在几页不起眼的角落，却提到了宸妃在落水前一段时间，曾频繁收到一些“香气殊异”的西域贡品，并曾私下忧心忡忡地提及“夏氏（当今太后）其心叵测，欲借香料行事”……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西域香料！太后！宸妃落水案！这条线索，竟然与端嫔血书、谨妃的毒香，隐隐连成了一条跨越数十年的暗线！而这本私记，为何会出现在宝华殿？是谨妃要找的东西吗？她找这个，是为了什么？灭口？还是……她也想查明真相？
皇后的凤冠，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我握紧那本残页，知道脚下的路，非但没有变得平坦，反而通向了一个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