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之前那场石破天惊的宣告，如同耗尽了我生命最后一丝烛火。强撑着的威仪在返回慈宁宫的凤辇上便彻底崩塌，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身体的剧痛、脏腑的灼烧、心神的极度耗竭，混合着对景琛那陌生而深沉眼神的巨大惊悸，化作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我彻底吞没。
这一次的昏迷，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单纯的虚弱沉睡，而是真正的濒死体验。意识在冰冷与灼热的极端交替中浮沉，时而如同置身万年玄冰，连魂魄都要冻结；时而又如同被抛入岩浆地狱，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哀鸣。无数破碎的光影在黑暗中疯狂旋转——先帝临终前深不见底的眼眸，宸妃血书上暗褐色的字迹，端嫔决绝跃下荷花池的白色身影，父亲沈墨在沙场浴血的怒吼，影子挡在我身前被毒液腐蚀的后背，赵擎在北疆风雪中坚毅的面庞，阿尔丹依赖而担忧的眼神，以及……最后太庙前，景琛那张稚嫩却透出帝王威仪、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疏离的脸……
“清漪……活下去……为了沈家……为了这江山……” 是谁的声音在耳边叹息？是父亲？是先帝？还是……我自己的执念？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清凉感，如同最纤细的蛛丝，将我从黑暗的泥沼中艰难地拉扯出来。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挽月哭肿的双眼和薛神医疲惫不堪却带着狂喜的面容。
“娘娘！娘娘您终于醒了！” 挽月的哭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万幸！万幸啊！”薛神医老泪纵横，连忙上前诊脉，指尖传来的微弱搏动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娘娘脉象虽依旧紊乱虚弱，但……但那一线生机，总算……总算护住了！真是苍天庇佑！”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灼如同火烧，发不出任何声音。挽月立刻用温热的参汤小心润湿我的嘴唇。几滴参汤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气力，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窗外。天色昏暗，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
“现在……什么时辰？本宫……睡了多久？”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回娘娘，今日是正月初三了。您……您昏迷了整整三日三夜！”挽月哽咽道。
三天三夜！竟然过去了这么久！朝中如何？边境如何？景琛他……
一股急火攻心，我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娘娘不可激动！”薛神医急忙施针稳住我的心脉，沉声道，“您毒性虽暂抑，然心脉受损极重，全凭一股意志强撑。若再动心神，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务必静养！务必啊！”
我闭上眼，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焦灼。我知道，薛神医所言非虚。我这具身体，已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之相。
“高德忠……”我喘息着唤道。
一直守在帘外的高德忠立刻碎步趋前，跪在榻边，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后怕：“奴才在！娘娘，您可算醒了！这三日，奴才……奴才真是度日如年啊！”
“朝中……情形如何？皇上……可还临朝？”我艰难地问道，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高德忠面色一肃，低声道：“回娘娘，您昏迷当日，皇上便在养心殿召见了张阁老、李尚书、睿亲王等重臣，言太后娘娘凤体违和，需静养，朝政暂由他亲自处置，遇有疑难，再请张阁老等议处。这三日，皇上每日御门听政，虽……虽话语不多，但举止沉稳，批阅奏章亦颇有主见，朝臣们……朝臣们皆言皇上天资聪颖，有少年老成之风。”
我的心猛地一沉。景琛……他真的开始亲政了！而且，是在我昏迷、朝局最为微妙的时刻！他展现出的“沉稳”与“主见”，是真的成长，还是……背后有人指点？张阁老？李尚书？或是……其他我未曾察觉的势力？
“边境……靖安侯可有军报？”我压下心中的惊涛，继续问。
“有！昨日才有八百里加急至！靖安侯奏报，吐蕃大军虽陈兵关外，但见我军严防死守，加之寒冬酷烈，攻势暂缓，双方处于对峙。然侯爷忧心忡忡，言京中若有变，边关必危，恳请朝廷速定大计，稳定人心。”高德忠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侯爷……侯爷在密折中，还再三问及娘娘凤体……”
赵擎……他还在边关苦苦支撑。我心中一痛，又感一丝暖意。至少，还有他。
“阿尔丹呢？”
“公主殿下每日都来探望，守在殿外哭泣，被奴才们劝回去了。殿下忧思过甚，清减了许多。”
“庆郡王一案……可有了结果？”
“庆郡王在狱中……昨夜暴毙了。宗人府报称是畏罪自尽。其党羽或流放或贬黜，已初步清理。”高德忠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暴毙？畏罪自尽？这么巧？我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杀人灭口！看来，暗中的敌人，手脚很快。
问完这些，我已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薛神医连忙示意我休息。我知道，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过问朝政，甚至连下床都做不到。朝堂，已经在我昏迷的这三日里，悄然改变了模样。景琛的突然亲政，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稳定局面，也可能引来新的危机。
接下来的几日，我被迫躺在病榻上，真正开始了“静养”。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下，金针一次次刺入穴道，薛神医几乎寸步不离。身体在药物的强行支撑下，缓慢地恢复着一丝微弱的生机，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时不时的脏腑绞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已是一个命悬一线的病人。
慈宁宫成了真正的禁区。除了薛神医、挽月和高德忠等绝对心腹，外人一律不得入内。景琛每日会派太监前来问安，送上些补品，言辞恭敬，却从不亲自前来。张阁老和李尚书也曾递牌子请见，都被我以“需绝对静养”为由挡了回去。我知道，他们是想探听我的真实病情，也想汇报朝中情况，但我不能见。此刻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我必须利用这难得的“静养”时间，尽快恢复哪怕一丝力气。
阿尔丹是唯一被允许偶尔入内探望的人。她总是红着眼圈，强颜欢笑地陪我说话，小心翼翼地喂我吃药，眼神里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依赖。她的存在，是这冰冷病榻前唯一的温暖。但从她偶尔闪烁的言辞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我隐约感觉到，外面的局势，绝非高德忠禀报的那般平静。景琛的亲政，恐怕并非一帆风顺。
这日深夜，我服过药后，精神稍好，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挽月在一旁做着针线，烛火摇曳，殿内一片寂静。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鸣的哨音。
是高德忠！有极其紧要的密报！
挽月立刻警觉地起身，走到窗边，发出约定的回应信号。片刻后，高德忠如同鬼魅般闪入殿内，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娘娘，”他跪在榻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刚收到的绝密消息，来自……来自靖安侯留在京师的‘影卫’暗桩。”
我心中一紧，示意他说下去。
“影卫密报，近日……近日有数名身份神秘的西域商人，暗中与……与睿亲王府的一名清客接触频繁。而且……而且皇上身边新近提拔的一名起居注郎，名叫柳文轩的，其母系……似乎与已故的柳贵妃（贤妃）娘家有远亲关系。更重要的是……”高德忠深吸一口气，“影卫发现，庄王幼子萧景铭暴毙前，曾有人看见睿亲王世子的一名贴身侍卫，在宗人府附近出现过！”
睿亲王！柳文轩！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睿亲王素来以持重示人，在宗室中威望颇高，难道……他竟然也与拜火教有牵连？还是……他另有所图？柳文轩……柳贵妃的娘家……那可是当年与太后夏氏关系密切的家族！景琛将他提拔到身边，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睿亲王真有异心，如果他与宫中残余的拜火教势力勾结，再利用景琛年幼无知……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寒意自我脚底直窜头顶！我原本以为最大的威胁是外部的吐蕃和拜火教，现在看来，真正的毒蛇，可能一直潜伏在身边，甚至……可能已经将触角伸到了皇帝身边！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我强压着震惊，低声问道。
“仅限影卫首领与奴才。奴才未敢告知任何人，包括张阁老。”高德忠颤声道。
“做得对。”我缓缓闭上眼，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景琛的亲政，睿亲王的异动，拜火教的渗透……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致命的网。而我，却被困在这病榻之上，动弹不得！
“继续密查！但绝不可打草惊蛇！所有消息，直接报于本宫！”我沉声下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
“嗻！”高德忠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我却再也无法平静。真相如同冰山一角，刚刚露出水面，其下隐藏的，可能是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阴影。景琛，我的皇儿，你可知你身边潜伏着怎样的危险？你的亲政，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早已被人算计好的棋局？
凤陨星辰，并非终结。而是风暴来临前，最黑暗的死寂。我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抢在敌人发动致命一击之前，破开这迷局！否则，这大周的江山，我和先帝耗尽心血守护的一切，都将万劫不复！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我知道，一场远比西域之行更加凶险、更加复杂的斗争，已经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我的对手，可能是我最亲近、最意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