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脚下的古寺藏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红墙早已斑驳,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沉默地守着山间的岁月。寺门是两扇掉漆的木门,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轻轻一推,就发出“吱呀——”的长响,像是在叹息。
李青推开寺门时,晚祷的钟声正好响起,“咚——咚——”的余韵在松林里荡开,惊起几只栖息的飞鸟,扑棱棱掠过灰蒙蒙的天空。院子里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积着些雨水,倒映着歪斜的殿宇轮廓,檐角的风铃早就没了铃舌,只剩个空架子在风里晃悠。
“有人吗?”清玄扬声问道,拂尘轻轻扫过门槛上的蛛网,丝线沾着些细碎的蛛丝,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西厢房的门“呀”地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走了出来。他的背驼得厉害,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拐杖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脸上的皱纹比寺门的裂纹还要深,只有一双眼睛,浑浊却透着股看透世事的清明。
“施主们是来借宿的?”老和尚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股陈年的沙哑,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众人,目光在李青的道袍和云逍的桃木剑上停留了片刻,“近来不太平,山下的人都往城里躲,倒是你们,还往山上走。”
“我们要去封禅台。”玄清道长稽首行礼,桃木拐杖轻轻点地,“想在宝刹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便动身。”
老和尚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让出通往大殿的路:“进来吧。寺里只剩我一个老骨头,房舍简陋,莫嫌弃。”他的目光扫过抱着小花的老周,又看了看怯生生的小石头,眼神柔和了些,“孩子们怕是累坏了,东厢房还干净,先去歇歇。”
众人道谢后跟着老和尚往里走。大殿里的佛像积着厚厚的灰,莲座上的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泥胎,却依旧透着股庄严。供桌上的香炉里插着三炷残香,烟早就灭了,旁边放着个缺口的木鱼,木头上的纹路被敲得深陷。
老和尚走到供桌前,拿起木鱼和木槌,轻轻敲了起来。“笃、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竟奇异地让人平静下来。他一边敲,一边喃喃地念着经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是在安抚着什么。
苏荣把药箱放在墙角,拿出干粮分给众人,又给老和尚递了块饼:“师父尝尝,垫垫肚子。”
老和尚停下木鱼,接过饼,却没吃,只是放在供桌上,对着佛像拜了拜:“多谢施主。出家人不贪口腹之欲,这些留给孩子们吧。”他看向小花,见孩子正睁着大眼睛看他,便从怀里掏出颗用红线串着的菩提子,递了过去,“拿着玩,能安神。”
小花怯生生地接过,菩提子温润的触感让她放松了些,小声说了句“谢谢爷爷”。
老和尚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孩子。”他重新拿起木鱼,敲了几下,才缓缓开口,“施主们要去封禅台?近来那里可不太平。”
“师父知道些什么?”李青追问,他注意到老和尚敲木鱼的节奏变了,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唉,都是些邪门事。”老和尚叹了口气,木槌停在木鱼上,“这一个月来,总有读书人往山上跑,背着沉甸甸的书箱,说是夜里梦见孔圣人、孟夫子托梦,要他们把珍藏的古籍送到封禅台,说是能‘续文脉,安天下’。”
他的目光投向殿外的泰山方向,眼神里带着忧虑:“那些书都是孤本、善本啊,有的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就这么背上去了。可奇怪的是,那些书送上去后,就再也没下来过。”
“没下来过?”老周皱起眉头,“难道都被阴无常抢走了?”
“谁说不是呢。”老和尚摇了摇头,继续敲着木鱼,“前几天夜里,我起夜时往山上看,见封禅台那边亮着红光,还传来阵阵墨香,闻着挺清雅的,可仔细一闻,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闻久了让人头晕恶心,像是……像是墨汁里掺了血。”
墨香里掺着血腥味?李青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玄清道长说的“焚书阵”,阴无常要用古籍作为祭品,抽离碑文里的笔墨精气。那些送上去的古籍,恐怕都成了阵眼的燃料!
“那些读书人……”苏荣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们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吗?”
“怕是被迷了心窍。”老和尚叹了口气,“有个教书先生,平时最是迂腐正直,也背着他爹留下的《论语》刻本上了山。他媳妇哭着拦,他却说‘先贤有令,不敢不从’,眼睛都直了,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云逍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百鬼幡碎片,碎片传来微弱的发烫感:“是百鬼幡的邪气在作祟。阴无常先用幻象迷惑读书人,再用邪气控制他们,让他们主动献上古籍,既省力,又能收集更多的笔墨精气。”
“好狠毒的心思!”清玄的拂尘猛地一甩,丝线抽到供桌的边缘,发出“啪”的轻响,“那些古籍凝聚着千年的文气,被他这么一烧,不知要折损多少文脉!”
老和尚听到“百鬼幡”三个字,敲木鱼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施主们说的,是……是那个能招百鬼的邪物?”见众人点头,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黄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烧焦的书页,“这是前几天从山上飘下来的,你们看看。”
李青接过焦页,指尖触到粗糙的纸边,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热。纸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能看出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内容像是《诗经》里的句子。奇怪的是,焦黑的边缘处,竟隐隐泛着暗红色,像是被血浸染过。
“是《诗经》的残页。”李青的声音有些发颤,“阴无常已经开始用六经的古籍炼阵了。”
黄大仙突然从李青的肩头跳下来,对着东厢房的方向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厢房的窗纸上,映出个晃动的黑影,像是有人在里面偷看。
“谁在那里?”云逍的桃木剑瞬间出鞘,寒光一闪,指向东厢房。
黑影猛地一颤,紧接着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人碰倒了桌椅。老和尚拄着拐杖站起来:“莫怕,许是山里的野猫。”他往东厢房走去,推开门喊了声,“是哪个小畜生在捣乱?”
门内空无一人,只有张破旧的木桌,桌腿断了一根,用石块垫着,桌上放着盏油灯,灯芯结着灯花,散发着昏黄的光。墙角的草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黄大仙纵身跳过去,扒开草堆,露出个蜷缩着的少年。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梳着个书生髻,发髻歪歪扭扭的,脸上沾着泥,手里紧紧抱着个书箱,眼睛瞪得溜圆,满是惊恐。
“是你?”老和尚认出了他,“你不是山下张秀才家的小儿子吗?怎么躲在这里?”
少年见被发现,吓得浑身发抖,抱着书箱往墙角缩:“别……别抓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青走过去,放缓了语气:“我们不是坏人,你别怕。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警惕地看了他半天,见他眼神温和,才小声说:“我……我爹让我把家里的《尚书》送到封禅台,说……说这是先贤的意思。可我刚才在门外听到你们说……说那些书会被烧掉……”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书箱上:“那是我爷爷留下的孤本啊……我爹被迷住了,非要我送,我不敢违抗,就……就躲到这里了。”
原来如此。这少年还算清醒,没有被邪气完全控制,知道偷偷躲起来。
“做得对。”玄清道长摸了摸少年的头,“那些根本不是先贤托梦,是妖人用邪术迷惑人。你把书藏好,千万别送上去。”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书箱的手紧了紧:“那……那我爹怎么办?他还在封禅台那边……”
“我们会想办法救他的。”李青看着少年担忧的眼神,心里更不是滋味。阴无常不仅要毁了古籍,还要毁掉这些守护古籍的人。
老和尚叹了口气,从厨房里端出些米粥和咸菜:“先吃饭吧,孩子。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想。”
众人围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吃饭。米粥熬得很稠,带着股淡淡的米香,咸菜是老和尚自己腌的,带着点辣味,驱散了些山间的寒气。少年狼吞虎咽地吃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窗外的泰山,显然还在担心他的父亲。
夜里,李青和云逍守在大殿,清玄带着孩子们睡在东厢房,苏荣在西厢房整理药材,老和尚则在佛前打坐,木鱼声断断续续地响着,像是在守护着这片刻的安宁。
三更时分,李青突然被一阵奇异的香味惊醒。那香味像是上好的徽墨混着松烟,清雅醇厚,却又隐隐带着股甜腥,闻得人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他猛地看向窗外,只见封禅台的方向亮着诡异的红光,那香味正是从山上飘下来的。
“不好!是焚书阵开始了!”李青推醒身边的云逍,青铜剑瞬间出鞘,“阴无常提前动手了!”
云逍揉了揉发沉的脑袋,眼神瞬间清明:“快叫醒大家!我们必须立刻上山!”
木鱼声不知何时停了。老和尚站在佛像前,望着窗外的红光,双手合十,嘴里念着往生咒,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李青知道,不能再等了。每多耽搁一刻,就有更多的古籍被烧毁,更多的文气被玷污。他握紧手中的青铜剑,剑身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映出他坚定的眼神。
夜宿古寺的安宁被打破,一场关乎文脉存亡的决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那阵阵带着血腥味的墨香,正从泰山之巅飘下来,像是在发出最后的通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