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谷的风是活的。
云逍站在谷口的巨石后,看着黄沙被风拧成螺旋状,贴着地面呼啸而过,卷起的碎石打在岩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有人在远处敲碎瓷碗。他刚将防风镜推到额头上,一股夹着沙砾的狂风就迎面扑来,脸颊瞬间被抽得生疼,赶紧又按回原位。
“这风够劲啊。”李青用围巾裹住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手里攥着根麻绳,另一头系在苏荣腰间,“老周说的没错,能吹走人骨不是夸张——你看那边。”他朝左前方努了努嘴。
云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十几米外的沙地上,散落着几截白骨,骨头表面被风沙打磨得异常光滑,其中一截胫骨上还套着只小小的红布鞋,鞋面上绣的虎头已经被风啃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阿鸾恰好看到这一幕,小手突然攥紧了苏荣的衣角,眼里泛起水光。
“别怕。”苏荣摸了摸她的头,将怀里的土魄晶石往内收了收。晶石里的浑浊光比在墓室时淡了些,那些孩童残魂似乎被风谷的气息安抚,不再躁动。她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凤仪班铜铃铛,铃铛是云逍在谷口的沙堆里发现的,黄铜表面刻着细密的云纹,铃舌是片薄薄的银片,上面用錾子凿着五个小字:“风魄在风眼”。
最让人心头发紧的是铃铛的系带——那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用数十根孩童的头发编织而成,发丝粗细不一,显然来自不同的孩子,黑色与黄色交缠,在狂风中微微颤动,像有生命般。
“钱万山的字条没说错,风谷果然藏着风魄。”云逍从背包里翻出张羊皮纸,是将墓室暗门后找到的残图拼起来的完整版,上面用朱砂标出了风谷的地形,风眼位于谷心的凹陷处,旁边画着个小小的教堂尖顶,“只是这风……我们怎么过去?”
话音刚落,狂风突然变了调子,不再是“呜呜”的低吼,而是夹杂进细碎的哭声,像是有无数孩子在风里抽泣,时远时近,听得人头皮发麻。李青猛地拽了拽麻绳:“你们听!是不是……是不是有孩子在喊‘娘’?”
苏荣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从小对声音敏感,此刻清晰地分辨出哭声里混着更诡异的动静——像是纸张被撕碎的“沙沙”声。她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狂风卷着无数白色碎片从谷心飘来,那些碎片小得像指甲盖,在风中打着旋,有的刚要落地就被另一阵风吹走。
“是纸片!”云逍眼疾手快,看准一片稍大的碎片落地的瞬间,扑过去用身体压住。沙粒钻进衣领,硌得他皮肤生疼,但他死死按着那块纸片不放,直到风势稍缓才敢松开手。
那是半张泛黄的信纸,边缘被风撕得参差不齐,上面印着模糊的字迹,能辨认出“南京”“圣心堂”“第三排长椅”几个字。他正想招呼其他人一起收集,李青已经捧着好几片碎片跑了过来,脸上沾着沙砾,兴奋地喊:“你们看!这些碎片能拼起来!”
众人赶紧躲到巨石背风处,将收集到的纸片摊在防潮垫上。阿鸾也凑过来帮忙,小手捡起片指甲盖大的碎片,小心翼翼地往空缺处放——她的手指小巧灵活,恰好能捏住那些碎得不成样的纸片。苏荣负责辨认字迹,云逍则根据残图上的教堂尖顶图案调整碎片位置,李青在一旁用石块压住边缘防止被风吹走。
半个时辰后,一幅残缺的地图渐渐显形。虽然还缺着右下角,但足以看出是南京圣心堂的内部结构图:正厅、侧廊、忏悔室的位置清晰可见,甚至标着每排长椅的编号。在第三排长椅下方,有人用红铅笔圈了个圈,旁边写着两个字:“血池”。
“血池在南京教堂?”李青皱起眉,“玄机子要五魄献祭,难道最终地点是圣心堂?”
云逍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红圈,突然注意到圈里有个极小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五”,与土魄晶石上的纹路隐隐呼应。“这符号……和土魄的能量波动一致。”他抬头看向谷心,狂风依旧在那里盘旋,哭声里的纸张碎裂声更密了,“风里的纸片不是自然撕碎的,是有人故意在风眼处销毁地图。”
“是钱万山?”苏荣想起墓室里的后手,“他怕地图落入玄机子手里?”
“更可能是那些被困的伶人。”云逍想起老周说的传闻,黑风谷十年前有个戏班路过,进去避雨就再也没出来,“风魄藏在风眼,而伶人的魂魄被风困住,他们在想办法给我们指路。”
话音刚落,狂风突然掀起一阵更大的沙暴,将他们刚拼好的地图碎片吹得四散。众人下意识地护住头,等沙暴过去,却发现防潮垫上多了样东西——一只绣着凤仪班徽记的水袖,水袖的一角沾着暗红的血迹,上面用绣线缝着行小字:“风随声动,声止风息”。
“声动……风动……”李青念叨着,突然拍了下手,“唱戏!凤仪班的戏!那些伶人是戏班的,他们能通过唱戏引动风势!”
云逍看向阿鸾,阿鸾的父亲曾是凤仪班的武生,她从小跟着听戏,会唱几段经典的《离魂记》。阿鸾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小手抓住水袖,轻声说:“我会唱《离魂记》的‘风引’段。”
“试试。”云逍将防风镜递给她,“别怕,我们护着你。”
阿鸾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稚嫩的嗓音在狂风中显得格外清亮:“‘风从虎,云从龙,魂随声入九宵重……’”
第一句刚唱完,奇迹发生了——周围的风声竟然小了些,那些盘旋的黄沙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开,在他们面前让出条通道。阿鸾眼睛一亮,继续唱下去:“‘骨为笛,发为弦,声声泣血唤魂还……’”
随着她的歌声,风里的哭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伴奏声,像是有看不见的胡琴和月琴在应和。云逍等人趁机顺着通道往前走,脚下的沙地变得坚实起来,那些散落的白骨仿佛也转了个方向,指向谷心。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风势越来越弱,眼前突然出现片圆形的空地——这里就是风眼。空地中央立着块风化的石碑,碑上刻着“风魂坛”三个大字,字缝里嵌着些彩色的丝线,像是戏服上的绣花线。石碑前跪着十几个半透明的身影,穿着凤仪班的戏服,有生旦净末丑,正是十年前失踪的戏班伶人。
“终于……有人来了……”为首的青衣虚影开口,声音像被水泡过般模糊,她指着石碑底座,“风魄……在下面……被玄机子用锁魂钉压住了……”
云逍蹲下身,果然发现石碑底座有四个锁魂钉,钉头上刻着往生教的符咒。他刚要拔钉,李青突然喊道:“小心!”
只见风眼边缘的沙地突然隆起,钻出十几个土黄色的人影,正是在墓室里遇到的土俑,只是这些土俑的脸都换成了伶人的模样,手里拿着泥塑的刀枪剑戟,显然是玄机子留下的守卫。
“声止风息!”苏荣反应极快,冲阿鸾喊道,“别停!”
阿鸾立刻提高声调,唱到《离魂记》最激昂的段落:“‘剑斩魑魅,声破鬼关,魂归故里路不偏……’”
歌声如利剑般刺破空气,那些土俑的动作突然变得迟缓,身上的符咒光泽黯淡下去。伶人虚影们也随之起舞,水袖翻飞间,卷起阵阵清风,将土俑们困在风圈里。云逍趁机拔出桃木剑,斩断锁魂钉——随着最后一根钉子落地,石碑发出声沉闷的轰鸣,从裂缝中涌出道青绿色的光,凝聚成枚形似玉笛的晶石,正是风魄。
风魄入手的瞬间,风谷的狂风骤然停止,阳光穿透云层照下来,落在空地上。那些伶人虚影沐浴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清晰,其中一个武生虚影朝阿鸾拱手:“小师妹,多谢了。”他正是阿鸾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阿鸾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笑着朝虚影挥手。伶人虚影们齐齐鞠躬,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件完整的凤仪班班主戏袍,落在石碑上。
云逍捡起戏袍,发现内衬里缝着张完整的南京圣心堂地图,血池的位置被红笔反复圈过,旁边写着日期——正是玄机子当年离开凤仪班的日子。
“看来,我们得去南京了。”苏荣将风魄与土魄并排放在一起,两枚晶石发出共鸣的微光,“五魄已得其二,玄机子的献祭恐怕不远了。”
李青望着谷外的晴空,突然笑道:“说也奇怪,这风一停,倒有点不习惯了。”
云逍看向阿鸾,阿鸾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水袖叠好,放进贴身的布包。他知道,这场旅途还远远没结束,南京的血池里,一定藏着更惊人的秘密,而那些失踪的孩童、消失的戏班、玄机子的真正目的,终将在圣心堂的红砖墙后,露出全貌。
远处的风又起了,但这次不再是裹挟着哭声的阴风,而是带着暖意的春风,吹得人心里敞亮。云逍将地图折好放进怀里,抓起麻绳的一端:“走吧,去南京。”
五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谷口,只留下那块刻着“风魂坛”的石碑,在阳光下静静伫立,碑上的丝线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谁在无声地唱着未完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