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龙庙的出租房,刘峰反手关上门,将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与外面喧嚣的省城彻底隔绝。他没有开灯,午后的光线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空壳,踉跄几步,重重地跌坐在那张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已经有些塌陷的布艺沙发上。身体接触沙发时,扬起一阵淡淡的灰尘气息。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轻松。 是的,首先感到的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般的轻松。再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赶往市场,再也不用面对堆积如山的待修机器和客户催促的目光,再也不用闻那焊锡和松香混合的、如今想来可能带着毒性的气味,再也不用为每个月的租金、进货成本而斤斤计较、殚精竭虑。那根自从来到省城就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可以松开了。
空虚。 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虚。那个小小的柜台,不仅仅是一个谋生的场所,更是他逃离工厂流水线后,自我价值实现的证明,是他全部精力和希望的投射点。如今,这个支点骤然消失,生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重心。未来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这种无所依凭的感觉,比身体的疲惫更加蚀骨。
无奈。 深深的无奈感啃噬着他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命运总是这样捉弄他?当初在工厂,眼看有点技术能混口安稳饭,身体出了问题;如今好不容易在省城凭手艺站稳脚跟,看到了改变家庭命运的曙光,身体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将他击倒。仿佛他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在“不争气的身体”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堪一击。一种“命该如此”的悲凉,笼罩着他。
伤心。 最后涌上的,是难以抑制的伤心。为被迫中断的梦想,为付出的心血付诸东流,为对未来的憧憬被现实击碎,也为那个在柜台后埋头苦干、满怀希望的自己。他想起了刚租下柜台时的兴奋,接到第一单维修业务时的激动,卖出第一台二手平板时的成就感,还有强哥、老张这些给予他帮助和温暖的同行……这一切,都随着那张转让协议的签订,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默默地坐着,任由这些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冲撞。过了许久,他才机械般地伸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啪”地一声按动打火机点燃。
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中明灭,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般的慰藉。他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块模糊的水渍,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往事——从意气风发地离开老家,到在省城最初的迷茫和碰壁,再到租下柜台后的日夜拼搏,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如昨,却又遥远得仿佛隔世。
“身体……又是身体……”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苦涩。这根烟,仿佛成了他与过去告别的仪式,烟雾缭绕中,是他破碎的奋斗史。
烟灰一点点变长,他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那份混杂着不甘、委屈和迷茫的思绪里。直到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他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低头一看,香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边缘,烫到了他的手指。
他“嘶”地倒吸一口冷气,慌忙将烟头摁灭在茶几上那个积满了烟灰的玻璃烟灰缸里。就在他抬手灭烟的那一刻,手臂不经意地擦过了眼角。
一片冰凉的湿润。
他愣住了,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擦拭。指尖传来的清晰湿意告诉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落。是因为烟呛的?还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悲伤?
他不想去深究。只是用力地、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将那份软弱的证据彻底擦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但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出租屋里,他允许自己脆弱了这一回。
掐灭的烟头升起最后一缕青烟,很快消散在昏暗的空气里。客厅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轻松、空虚、无奈、伤心……各种情绪渐渐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沉重的迷茫,像浓雾一样包裹着他。
接下来,该怎么办?
碘-131治疗要做吗?那意味着什么?治疗后如果甲减,终身服药,对身体、对精力会有什么影响?还能从事什么样的工作?
重金属超标的问题怎么解决?除了远离源头,还需要怎样的治疗和调理?
那十二万八千块钱,是救命钱,也是未来的启动资金,必须精打细算。治病要花多少?能支撑他和家人生活多久?病好了之后,又能去做什么?还能回到需要精细操作和专注力的行业吗?
一个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心头,找不到线头。
他瘫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远处高楼的轮廓,那是一个充满机会也充满残酷的世界,而他,此刻却像一个被抛到岸边的溺水者,暂时脱离了汹涌的潮水,却不知该走向何方。
夜,渐渐深了。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动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与自己的迷茫和未知的未来,默默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