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子砸在驴车篷布上“咚咚”作响,林嫚砚攥着那封旧信的手心直冒冷汗。
车辕上的男人始终背对着她,蓝布短褂的后襟洇着片深色水迹,左眉骨的疤痕在雨幕里若隐若现——这道疤和照片上陈怀夏爹的印记一模一样,可陈怀夏明明说他爹十年前就死在烧锅坊的大火里了。
“姑娘坐稳喽。”男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股子被拉林河水泡过的沙哑,鞭子在空中甩了个响,惊得驴儿打了个响鼻。
林嫚砚注意到他握着缰绳的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伤疤,和血玉边缘的缺口形状分毫不差。她悄悄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三足乌吊坠,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倒比身上的冷汗更让人清醒。
驴车碾过谢家岗子的石板路,辙印里积着的雨水泛着暗红。
林嫚砚忽然想起陈怀夏口信上的血渍,忙撩开篷布一角细看——那红渍不是泥水,是新鲜的血,顺着车辙断断续续往城西延伸,尽头正是烧锅坊的方向。她心里“咯噔”一下,陈怀夏该不会出事了吧?
“这雨下得邪乎。”赶车男人头也不回地说,鞭子指向路边歪脖子树,“去年这时候,有个穿洋布衫的后生就在这树下等信儿,等成了望夫石。”
林嫚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树干上果然刻着个歪歪扭扭的“砚”字,刻痕里嵌着些暗红粉末,和信纸上的铁屑味道相同。她突然想起外婆病历里写的“火烛夜”,难道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就烧在这附近?
车刚过老鹰嘴子屯口时,路边突然窜出个黑影,吓得驴儿人立起来。是圆通观的小道童,浑身湿透地抱着个瓦罐,看见驴车就疯了似的摆手:“林姑娘快下来!这不是正经赶车的,他是……”
话没说完就被男人一鞭子抽在脚边,泥水溅了满脸。男人冷笑一声:“小崽子满嘴胡吣,再嚷嚷把你扔到双龙溪里喂鱼。”
林嫚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趁男人勒缰绳的功夫,迅速从信里抽出半张照片塞进袖管,另半张藏进车座的缝隙——要是这男人真是冲着信来的,总得留个后手。
车座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摸出来一看是本线装书,封皮写着《珠尔山风物志》,翻开夹着张字条,是陈怀夏的笔迹:“第七个酒缸底有暗格,钥匙在三足乌吊坠里。小心田家的人,他们在找血玉的另一半。”
字条边角沾着些黄色粉末,是烧锅坊特有的硫磺。
林嫚砚突然明白,陈怀夏的口信不是没写完,是被人打断了。她悄悄转动吊坠的鸟头,果然从肚子里掉出根细铜丝,弯成的形状正好能插进青铜小鼎的锁孔。这时候才后知后觉,陈怀夏早就在血玉的事上给她留了线索,只是自己一直没往深处想。
驴车突然拐进条岔路,两旁的老榆树歪歪扭扭,树杈上挂着些破布条,看着像有人故意系上去的。
林嫚砚认出这是去金兀术点将台的路,珠尔山东山坡荒了多年,除了采药的很少有人去。她攥紧铜丝轻声问:“咱们这是往哪去?不是说去松花江畔吗?”
男人突然笑了,笑声像拉破的风箱:“急啥?先去个老地方取样东西。当年你外婆就爱往这跑,说点将台的石头能镇邪。”
他这话戳中了林嫚砚的心事——外婆确实每年清明都去东山坡,说是给故人烧纸,现在想来恐怕是去赴约。
可照片上的日期明明是十年前事故前夜,陈怀夏的爹怎么可能还活着?难道是有人故意顶着这张脸来骗她?
车到半山腰突然停了,男人跳下车掀起篷布:“到了,下来搭把手。”林嫚砚下车时脚下一滑,扶住车辕的瞬间摸到块凸起,是个暗袋,里面装着半块血玉,玉面刻着“怀夏”两个字,和陈怀夏贴身戴的那块正好能对上。
她心里又是一震,这男人不仅知道外婆的事,还藏着陈家的信物,难道真是陈怀夏的爹?可他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点将台的巨石上积着厚厚的青苔,雨打过后滑溜溜的。男人用鞭子指着石壁上的裂缝:“把那封信塞进去,里头的东西自会出来。”
林嫚砚盯着裂缝里的黑幽幽的洞口,突然发现边缘有新鲜的刮痕,还有几枚带泥的脚印,鞋码和陈怀夏的一模一样。
她故意磨蹭着拆信,眼角余光瞥见男人后腰别着把短刀,刀鞘上的花纹和爹生前用的那把相同。
“快点!”男人突然提高了声音,左眉骨的疤痕在闪电下泛着白光。
林嫚砚咬咬牙把信塞进去,裂缝里果然传来“咔哒”声,滚出来个陶罐子,口封着红布。
她刚要去捡,男人突然扑过来抢夺,两人拉扯间罐子摔在地上,碎瓷片里滚出的不是古物,是堆发黄的纸,上面记着十年前的账目,“田家购硫磺五十斤”“周砚臣经手转运古玉”的字迹赫然在目。
就在这时,山坡下传来马蹄声,陈怀夏骑着匹枣红马冲了上来,手里举着把匣子枪:“放开她!”
他左眉骨的疤痕在雨中格外显眼,和赶车男人的印记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林嫚砚这才发现,两人不仅疤痕位置相同,连说话时微微皱眉的样子都一样。
男人见了陈怀夏却不惊讶,反而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兔崽子终于肯露面了。你娘留的那半块血玉呢?交出来咱们父子俩就扯平当年的账。”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林嫚砚头顶——父子俩?陈怀夏的爹真的没死?
陈怀夏的手抖得厉害,枪口却稳稳地对着男人:“我娘就是被你逼死的!烧锅坊的火是你放的,盗墓的赃物也是你藏的,现在还想利用嫚砚找血玉?”
他这话让林嫚砚想起外婆信背面的字,原来当年胁迫外婆的不仅是陈怀夏的爹,还有田家的人,周砚臣更是帮凶,难怪他死时手里攥着和爹的合影。
雨越下越大,把三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长长的。林嫚砚突然注意到地上的碎瓷片里混着些毛发,黑中带白,和外婆梳下来的头发颜色相同。
她捡起块较大的瓷片,发现内壁刻着个“林”字,是爹的笔迹。
这时候,她终于把线索串了起来:十年前爹和陈怀夏的爹、周砚臣合谋盗墓,事成后分赃不均起了内讧,爹私藏了血玉的另一半,陈爹放火烧了烧锅坊嫁祸,外婆因为知道真相被双方胁迫,而田家则在暗中渔翁得利。
“血玉根本不在我这。”陈怀夏突然冷笑,“当年我娘就把它给了该给的人。”
他这话让林嫚砚心头一跳,下意识摸了摸三足乌吊坠,难道血玉的另一半藏在这?
男人显然不信,挥着鞭子就冲过来,陈怀夏开枪打中了他的胳膊,血珠溅在青苔上,和驴车辙里的红渍颜色相同。
男人捂着胳膊后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青铜哨子吹了起来,哨音尖锐得刺耳。
林嫚砚听见山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喊着“抓住那女的”,是田家的人!
她这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圈套,无论是赶车男人还是陈怀夏的出现,都在别人的算计里。
陈怀夏突然抓住她的手:“快跑!从后山下去能到拉林河!”他的手心滚烫,和他平时沉稳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嫚砚被他拽着往山下跑,回头时看见男人正对着田家的人喊:“血玉在那女娃身上!抓住她赏十块大洋!”而点将台的裂缝里,不知何时爬满了暗红色的虫子,正顺着石壁缓缓蠕动。
跑到半山腰的岔路口,陈怀夏突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这个你拿着。”
打开一看是半块血玉,玉面刻着“嫚砚”二字,和男人暗袋里的那块合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沈林怀夏嫚砚”六个字。
林嫚砚这才明白,两家的血玉本是一对,合起来才是开启宝藏的钥匙,而她和陈怀夏的名字,早就被长辈刻在了上面。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林嫚砚的声音发颤,想起两人初遇时陈怀夏异样的眼神,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自己。
陈怀夏刚要说话,突然闷哼一声捂住胸口,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是田家的冷枪!
林嫚砚抱住他往岩石后躲,看见子弹擦过的地方,血珠滴在青苔上,晕开的形状和青铜小鼎的纹路一模一样。
山下的哨音还在继续,男人的喊声越来越近。
陈怀夏推了她一把:“顺着这条路走,去找圆通观的老道,他知道血玉的秘密。记住,别信任何人,包括……”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林嫚砚看着他左眉骨的疤痕,突然发现和照片上的印记有处细微差别——少了道斜纹,那是陈怀夏小时候摔的新伤。
这时候才惊觉不对,真正的陈怀夏眉骨疤痕有两道,而刚才赶车男人的只有一道!她摸出袖管里的半张照片对照,果然如此。那这个中枪晕倒的“陈怀夏”又是谁?难道从一开始就有两个长得一样的人?
雨幕里突然传来马蹄声,真正的陈怀夏骑着马冲了过来,看到晕倒的人时脸色骤变:“是我双胞胎弟弟!田家把他藏了十年,就为了今天冒充我!”
他翻身下马要扶人,林嫚砚却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上面刻着的“沈”字笔锋,和信上的字迹完全不同。
她又发现,晕倒的“陈怀夏”胸口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个奇怪的图案,正是三足乌展翅的形状。而此时点将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雨幕。
林嫚砚突然想起外婆信里的话,“松花江的浪能卷走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现在才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恐怕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真相。
她攥着合二为一的血玉,看着眼前两个一模一样的面孔,突然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
山下的人声越来越近,而怀中的血玉开始发烫,玉面浮现出模糊的字迹,像是张地图,终点指向珠尔山北麓的拉林河底。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里握着的不仅是两家的恩怨,还有能让所有人疯狂的秘密。
雨还在下,打湿了林嫚砚的头发,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看着真正的陈怀夏焦急的眼神,突然想起他口信上没写完的话——“她不是……”后面到底想说什么?是想说外婆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还是……眼前的自己有问题?
远处的火光中,似乎有个人影站在点将台顶端,手里举着个发光的东西,在雨幕里忽明忽暗。
林嫚砚认出那是青铜小鼎,鼎里飘出的青烟组成个女人的形状,正对着她缓缓招手,身形像极了外婆年轻时的样子。
而此时,怀中的血玉突然裂开,从里面掉出张字条,是爹的笔迹:“血玉有灵,认主不认亲,小心你最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