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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敲到第二响时,宁王府西跨院的墙根下已经腾起团黑影。

萧砚猫着腰往假山后缩,月光扫过他身上那件打了补丁的夜行衣——这是三年前从父王旧物里翻出来的,衣摆还留着道剑痕,据说是当年北境之战时,父王为护驾挡箭留下的。如今穿在身上,倒比那些新做的锦缎衣裳更合身。

“公子,绳梯稳了。”秦风的声音从树影里钻出来,这位跟着萧砚长大的护卫正踮脚往墙头上抛铁钩,动作轻得像片落叶。他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厨房摸来的酱牛肉,油香混着夜风里的桂花香,勾得人舌尖发颤。

萧砚扯了扯脸上的黑布,露出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老周头那边打点妥了?”

“给了他一吊钱,说是您赏的‘压惊钱’,”秦风往墙根啐了口唾沫,“这老东西,上个月还跟管家念叨您‘不成器’,拿到钱倒说‘公子是个孝顺的’。”

萧砚嗤笑一声,扒着假山石往上蹿。靴底碾过的青苔早就被踩秃了,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板——这三年来,他从这堵墙翻出去的次数,比进父王书房的次数还多。十岁那年父王战亡,十二岁母亲跟着殉节,偌大的宁王府就剩他一个主子,除了逢年过节摆摆样子,谁还真管他是斗蛐蛐还是溜出城?

墙头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萧砚踩着瓦片往外侧挪,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脚。低头一看,是块半埋在瓦缝里的玉佩,龙纹被磨得发亮,是母亲当年常戴的那块。他记得母亲倒在灵堂前时,手里还攥着这玉,指节捏得发白,像是要攥住最后一点念想。

“公子?”秦风在底下低唤。

萧砚把玉佩塞进怀里,喉结滚了滚:“来了。”

他抓着绳梯往下滑,离地三尺时松了手,稳稳砸在软草上。后墙根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灰布包袱,是今早趁着洒扫时藏的,里面塞着二十两碎银、两套换洗衣物,还有本被翻烂的《江南风物志》,其中“蟹黄汤包”那页被红笔圈了三道,墨迹都晕开了。

“都带齐了?”萧砚拍了拍包袱,听见里面传出铜钱碰撞的轻响。

“您吩咐的都备着,”秦风忽然往王府深处瞥了眼,那里是父王的灵堂,终年亮着盏长明灯,“管家刚才还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念叨着‘明儿陛下要来看望公子’。”

萧砚的动作顿了顿。

皇帝。萧承煜。那个总爱摸着他头顶说“明砚要懂事”的皇叔,那个在父母灵前立誓“必护宁王世子周全”的帝王。可周全是什么?是日日派人送来的奏折,是御膳房顿顿不重样的“补身汤”,还是上个月在朝堂上,借着酒意说的那句“宁王府的担子,也该让明砚挑起来了”?

他挑不动。

父王的灵位前摆着的兵书他看不懂,母亲留下的账本他算不清,那些文官武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块迟早要碎的琉璃——毕竟他爹娘当年为护驾死在北境乱箭里,这份恩情太重,重得能压垮他这二十年的逍遥。

“走了。”萧砚把包袱甩到背上,转身时靴底踢到块石头,滚到墙根那片秃了的青苔前。

这片青苔是真被他踩秃的。去年跟张公子赌输了钱,从这儿翻出去躲债,被巡夜的家丁追得鞋都跑掉了;前年偷溜去看城西的杂耍,也是从这儿爬出去,回来时裤腿还挂着墙头上的碎玻璃。如今想想,这王府里唯一真正属于他的,或许就是这堵能让他来去自如的后墙。

“秦风,”他忽然停在巷口,往主院的方向望了望,那里曾是母亲的院落,如今只剩个老嬷嬷守着,“我走后,要是陛下问起,就说我去北境给父王扫墓,顺便找找当年他常喝的那种野山参,得些日子才能回。”

秦风的喉结动了动:“公子,北境如今大雪封山……”

“那就说去江南,”萧砚打断他,声音有点发紧,“说我去寻当年母亲提过的那种碧螺春,她总说江南的茶叶比京城的润。”

他知道这借口漏洞百出。母亲殉节那年,攥着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片干枯的茶叶,据说是江南巡抚进献的,母亲没舍得喝,一直压在妆奁底下。如今他要去江南吃汤包,倒像是借了母亲的由头,心里头莫名发堵。

秦风从怀里掏出张字条,借着月光能看清上面的字——是萧砚那手独有的瘦金体变体,笔画圆滚滚的,是小时候跟着皇帝学字时故意练的,全天下就他们俩认得出。

“按您的意思写的。”秦风把字条往墙缝里塞,浆糊是用糯米熬的,粘得牢。

萧砚凑过去看,上面写着:“侄去江南尝蟹黄汤包,三月即归,勿念。”末尾那个“念”字,最后一笔特意拖得老长,像条调皮的尾巴——他就是要让萧承煜看见,就是要让那老狐狸知道,自己不是偷偷摸摸跑的,是光明正大去“赴母亲的约”。

夜风卷着槐树叶打在脸上,像母亲当年轻拍他后背的手。萧砚最后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青,像极了母亲灵前那盏长明灯的光。

这王府太大了。大得能装下父王的甲胄、母亲的琴,装下满院的落叶和青苔,却装不下他想啃的烤乳猪,装不下江南的蟹黄汤包,更装不下他爹娘用命换来的那份“周全”。

“走了。”他拽了把秦风的胳膊,两人的影子在巷口拧成条线,很快就被更深的黑暗吞了进去。

墙头上的绳梯还晃悠着,萧砚刚踩过的瓦片上,那枚母亲的玉佩正借着月光发亮,龙纹的眼睛对着皇宫的方向,像在无声地叩问。

而此刻的御书房,萧承煜正捏着谢云传回的字条,指尖拂过那行歪歪扭扭的字。李德全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皇帝忽然笑出声,笑声撞在窗纸上,惊飞了檐角的夜鹭。

“这小子,”萧承煜把字条凑到烛火边,看着“蟹黄汤包”四个字被火苗舔成灰烬,“还知道提他母亲。”

他想起二十年前北境那场仗,苏战夫妇为护他挡箭时,怀里还揣着刚满周岁的萧砚,襁褓里塞着片碧螺春的茶叶——那是林月临出门前,说要等回来给孩子泡水喝的。

“李德全,”萧承煜忽然起身,走到墙边的地图前,江南的位置被朱砂圈得发亮,“传旨给江南巡抚,就说……宁王世子要去寻他母亲念叨的碧螺春,让他把最好的茶园圈出来,等世子尝够了,再‘请’回来。”

李德全愣了愣,躬身应下时,看见皇帝正用指尖轻点地图上的扬州城,那里标注着“蟹黄汤包最盛”。烛火在龙椅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只张开羽翼的鹰,正静静等着那只溜出巢穴的小兽,自己飞回来。

巷子里的萧砚忽然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骂:“肯定是萧承煜在念叨我。”

秦风往他手里塞了块酱牛肉:“公子快吃,天亮前得赶到码头,那艘去江南的货船可不等闲人。”

萧砚咬着肉往暗处钻,嘴里嘟囔着:“等小爷吃够了汤包,就去北境给爹娘扫墓,谁也拦不住……”

夜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只有后墙根那片秃了的青苔知道,这趟江南路,他走得有多急,又藏着多少连自己都没说清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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