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工作永远是枯燥而疲惫的。
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棉絮,机器发出永不停歇的轰鸣,仿佛要榨干工人最后一丝精力。 李皖和其他工友一样,像一颗拧在巨大机器上的螺丝,重复着单一的动作,汗水浸透了廉价的工装,时间在噪音和劳累中缓慢流逝。
他偶尔会直起酸痛的腰,看向不远处的营晓晓。
她也在流水线上,动作却似乎比别人更稳,更准,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偶尔会抬起,扫过车间,目光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冷静观察,但当她看向他时,那眼神又变回了熟悉的、带着淡淡疲惫的平静。
是错觉吧。
李皖想。
晓晓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更坚强罢了。
为了这个家,他们都必须坚强。
中午休息的钟声像是救赎。
工人们涌向简陋的食堂。
饭菜寡淡,勉强果腹。李皖和营晓晓找了个角落坐下,沉默地吃着。
“下午我去会计那儿领上个月的工钱。”
营晓晓忽然低声说,
“听说厂子里资金有点紧,可能要拖几天。”
李皖的心沉了一下。
拖几天?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了,小石头的鞋也破得没法再补,丫丫的学费......他叹了口气,嘴里的饭菜更加没了味道。
“没事,我去跟老张说说,先支一点应应急。”
他只能这样说,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老张是车间主任,也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
果然,下午他硬着头皮去找老张,换来了一顿夹枪带棒的训斥和“要顾全大局”的空头支票。
李皖陪着笑脸,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下班铃声响起,身心俱疲的工人们如同潮水般褪去。
李皖和营晓晓推着自行车,走在夕阳拉长的影子里,气氛比早晨更加沉闷。
然而,生活的残酷似乎才刚刚开始展现它的獠牙。
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巷口,就看见王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李大哥!晓晓!不好了!小石头......小石头他......”
李皖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行车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冲过去抓住王婶的胳膊:“小石头怎么了?!”
“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还抽抽了!我叫了赤脚医生来看,说是......说是急惊风,得赶紧送大医院!丫丫在旁边都吓哭了!”
急惊风!
李皖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他听说过这种病,弄不好会烧坏脑子,甚至......
营晓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但她的反应极快,一把扶住李皖,声音却异常镇定:
“王婶,谢谢您!麻烦您先帮我们看着丫丫。李皖,回家拿钱!我们去医院!”
家?哪还有钱?
上个月的工钱还没发,家里仅剩的那点积蓄,昨天刚买了米和油......
两人冲回狭小逼仄的家,翻箱倒柜,把所有能找到的毛票、硬币都凑在一起,数了又数,那点钱甚至连挂个专家号都不够。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李皖。
他看着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不时抽搐一下的儿子,又看看攥着那点零钱、指节发白的妻子,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击垮。
“我去借!”
李皖红着眼睛就要往外冲。
“找谁借?邻居们谁家宽裕?”
营晓晓拉住了他,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极细微的颤抖。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色,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你在家守着孩子,用温水给他擦身降温,等我回来。”
她说完,不容李皖反驳,拿起那点零钱,转身快步走出了家门,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夜色里。
李皖守着儿子,心如刀绞。他用破毛巾蘸着温水,一遍遍擦拭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和身体,听着儿子痛苦的呻吟,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晓晓去哪了?她能找到钱吗?
会不会遇到危险?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翻腾。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崩溃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营晓晓回来了。
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呼吸略微急促,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手帕包。
她没说话,只是把手帕包塞进李皖手里。
李皖颤抖着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钱!
虽然都是零票,但数额远远超过了他们家里所有的积蓄!
“哪来的?”
李皖惊愕地抬头。
营晓晓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快步走到床边查看小石头的情况,声音有些沙哑:“别问了,快去医院!”
来不及多想,李皖背起儿子,营晓晓拿起钱,夫妻俩冲出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最近的医院。
挂号、急诊、检查、输液......整个晚上兵荒马乱。
医生的话很严肃,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再晚点后果不堪设想。
但后续治疗还需要不少钱。
李皖看着病床上终于安稳睡去的儿子,又看看坐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妻子,那叠钱的来历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
他去走廊尽头打了盆热水,想给妻子擦把脸。
走回病房门口时,他无意间从门缝瞥见,营晓晓正微微撩起左臂的袖子,手臂上,一道清晰的、新鲜的血痕触目惊心!
旁边椅子上放着的那个破旧手帕包角落,隐约露出一点“红十字”的标记。
她......她去卖血了?!
李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手里的水盆差点掉在地上。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营晓晓迅速拉下袖子,抬起头,目光看向门口,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孩子没事了,别担心。”
李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默默地走过去,把温水盆放在她脚边,然后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混合着愧疚、心痛、无力感和某种巨大震撼的复杂情绪。
在这个平凡甚至残酷的世界里,
他所拥有的,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加珍贵,也更加沉重。
骤雨初歇,前路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