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神凰城。
车队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长街,巍峨的城郭与连绵的坊市,在眼前铺展开来。
朱璎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一角,心绪复杂。
一路上,李奕对她视若无睹。
除了每日三餐按时送到,再无半句多余的交流,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按时投喂的宠物。
朱璎忍不住朝前方看去,李奕依旧懒散地靠在轮椅里,那个名为“小月”的侍女,面无表情地推着车,步履平稳。
“李奕,你等着,我一定会证明,我不比皇姐差,你眼瞎!”
朱璎猛地攥紧了手。
车队最终在恢弘的皇城朱雀门外停下。
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金甲禁军肃立两侧,一股皇权的威压扑面而来。
李奕示意轮椅停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对身后的沈挽月说:“在这里等我。”
“好。”
沈挽月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李奕转头,看向一旁翻身下马,神情紧绷的徐书业。
“徐统领,有劳。”
徐书业的身体僵了一下。
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走到轮椅后,接替了沈挽月的位置。
周围的禁军卫士们眼观鼻鼻观心,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走吧。”
李奕淡淡开口。
……
金銮殿。
轮椅的车轮,压过光洁如镜的地砖,在空旷肃穆的殿内,发出清晰的“咕噜”声。
大殿之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个被禁军统领推进殿门的年轻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随意地靠在轮椅里,脸色苍白,像是大病未愈。
武将队列之首,镇北将军李崇岳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
他看着儿子以这种方式入殿,既有冲破云霄的骄傲,又有如履薄冰的担忧。
“臭小子,玩这么大,这里可是金銮殿!但……这才像我李崇岳的种!”
徐书业将轮椅推到大殿中央,便默默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整个过程,李奕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越过百官,直接落在了那高悬于丹陛之上的龙椅。
龙椅上,端坐着大周女帝,朱凰。
她身着玄色龙袍,十二龙纹以金线绣出,栩栩如生。
长发以一根简单的凤钗绾起,未施粉黛的脸上,是一双平静无波的凤眼。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明明身形纤细,却自有一股俯瞰苍生的磅礴气度。
“小民,李奕,参见陛下。”
李奕就那么坐着,既未起身,也未下跪,只是对着龙椅的方向,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身体不适,无法全礼,见谅!”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不少官员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放肆!”
“殿前安敢如此无礼!”
呵斥声还没完全起来,龙椅上的女帝朱凰却先开了口,声音温润,听不出喜怒。
“李爱卿自北境归来,一路辛苦。朕看你气色不佳,身子可还撑得住?”
她非但没有降罪,反而主动关心。
这一手,让准备发难的官员们都把话憋了回去。
李奕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谢陛下关心,暂时还死不了。”
“狂悖之徒!”
朱凰抬了抬手,殿内的嘈杂再次平息。
她看向丰玄枢:“丰令使,望北城之事,你核查清楚了,说给众爱卿听听。”
“是,陛下。”
丰玄枢出列,躬身开口,声音洪亮。“臣奉旨核查,已查明。”
“李奕公子在望北城期间,呕心沥血,辅佐沈挽月都统,于城下大破金狼左路大军,居功至伟。”
“然,此战令李公子心力交瘁,病情恶化。”
“其后,有金狼王庭三名宗师刺客,伪装潜入,欲行刺沈都督与李公子,嫁祸朝堂行‘鸟尽弓藏’之实,用心险恶至极!”
“幸得李公子洞若观火,在叛徒卫守真发难之际。”
“强提药力,为沈都统与徐统领挡下致命一击,这才使得二人能联手击杀卫守真在内的两名刺客,重创另外两人。”
“因李公子此等智谋与勇悍,天策军上下感佩其恩,皆尊称其为‘人间武神’!”
丰玄枢这一番话说完,整个金銮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这番说辞,用“睁眼说瞎话”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一个病秧子,怎么挡宗师一击?
天策军,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来指挥了?
人间武神?这是什么鬼称呼?
所有人都觉得荒唐,但偏偏,它是由女帝的监军特使,当朝说出来的。
朱凰的目光,转向徐书业。
“徐统领,丰令使所言,可都属实?”
徐书业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回陛下,丰令使所言,句句属实,臣可为证!”
这一下,所有怀疑的目光都变了。
如果说丰玄枢可能为了脱罪而胡说八道,那徐书业这位禁军统领,陛下的近臣,总不至于也跟着满口胡言吧?
人群中,几位大臣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出了彼此的凝重。
“陛下!”
一个苍老而固执的声音响起,礼部尚书王虹颤巍巍地出列。
“老臣有本奏!镇北将军之子李奕,抗旨不婚在先,殿前失仪在后,目无君上,无法无天!恳请陛下,降罪于他,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然而,朱凰和李奕,两人就像没听到她的话。
朱凰看着李奕,继续用温和的语气问:“爱卿此番回京,若身体状态不佳,先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亦可。”
李奕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敲了敲:“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桩私事未了,怕是没心情休养。”
两人的对话,完全无视了保持弯腰姿态的礼部尚书,让她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吏部尚书柳若妍,从文官队列中走出。
她一身紫色官服,风韵犹存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陛下,臣亦有本奏!”
柳若妍的目光如刀,直刺李奕。
“臣,弹劾李奕,欺君罔上!所谓‘人间武神’,乃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散播,其心可诛!他以病弱之躯,何德何能,敢窃天策军大破金狼之功?”
“其二,臣弹劾镇北将军李崇岳,教子不严!他身为李奕之父,岂会毫不知情?知情不报,当与同罪!”
这话一出,朝堂的风向,彻底变了。
“臣附议!李奕自号‘武神’,僭越之罪,天地不容!”礼部尚书王虹,第一个出声响应。
“臣附议!望北城一战,内情扑朔迷离,其中必有蹊跷!”户部的一名官员也站了出来。
“臣附议!请陛下彻查李崇岳父子,是否对北境军务心有图谋!”
一时间,群情汹涌。
御史台,大理寺等所属十数位朝廷重臣接连出列,言辞激烈。
所有的矛头,不再是李奕殿前失仪的小节,而是直接上升到了“欺君罔上”、“僭越谋逆”、“父子图谋不轨”的灭族大罪!
整个金銮殿,同两个月前一样。
四面八方,全是带着敌意与审视的目光。
“父亲,我现在是真‘武神’!”
李崇岳想起了这句让他心潮澎湃的传话,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却最终一言不发。
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儿子沉稳的侧影,压上了自己的所有信任。
李奕抬起头,迎着满朝文武的汹汹敌意,脸上反倒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终于开口,声音如一把铁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说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