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
若是人人都可以为父复仇,那判案的官员都不够填缺儿,所以驿卒父亲的冤案可平,他的杀人之罪却不容赦。
“朕可以赦他,却不能。”
听他说完的许执麓却不意外,她只问:“若冤案昭雪,按律法同刑论处判错案的官员,他是要抵命的?那驿卒杀一个死人,何罪之有?”
“简直是歪理,他杀的时候,人还活着,”祁郢被她的巧辨逗得直摇头,“且说,事无两全,他要孝义,那不赦他,以死成全,才是真孝——”
“你才是邪说,命都搭进去了,孝名值什么,人之孝在心,不在命,你要全人孝义之心,就更应该让他活着……”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暂且搁置。
到了晚上,许执麓就赶他去陪点点,眼不见心不烦。
被剥夺了日常陪看书的权利,祁郢悻悻的回了乾元殿。
这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发现许执麓格外疏离他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连个正眼都要没了。
虽然祁郢没打算赦免驿卒死罪,但是对外却不露半分意向,以至于越多官员上疏论断此案。
而在薛长芃回京之日,新的一篇《驳复仇议》迅速盖过了原来‘冤冤相报’之风,而奏疏者正是裴元照。
《驳复仇议》的核心要义就是要究其源头,论实定罪,一味论心则无公道,根本上分辨是非曲直,而不是论情理道义。
裴元照从根源上驳斥‘轮心法’,其文用词和追源溯底之功力自然是远远胜于毕渥的,这次都不用祁郢拿来,许执麓就听说了他的高论,一句“孝不抵死”比祁郢那句‘以死成全才是真孝’更刺人心。
两股截然不同的论断之风在朝廷先后刮过后,自然要迎来最后的裁决。
经过薛长芃的彻查,驿卒之父杀人案确实是冤判,真正的凶手是济州任城当地的一富户之子,案发后他买通了县衙的主簿,捏造了一些不实传闻误导案情,以至于最后知县错判。
再论驿卒杀人案,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杀人者供认不讳,自然是无需再审。
祁郢最后也没有改变意向,驿卒杀人抵命,赐鸩酒留全尸。
原本他以为这事之后许执麓要生他的气。
然而没有,晚膳时,他看许执麓还用了一碗饭,心中松了口气。
但显然这口气落太早了。
陪着点点玩过一阵后,他发现自己早朝要穿的龙袍被刘金贵捧着从寝殿里出来了。
然后是被他刻意一件件留下的衣物都被清理了出来……
“林小鹿?好端端的做什么,分家啊?”祁郢朝刘金贵他们使个眼色,然后自己进去屋内堵着挑拣东西的许执麓。
“谁跟你一家……”许执麓囫囵的团了下就丢到一旁的外披,被他接过去又重新放回柜子里,他挨着她背后,她拿什么,他就塞回去什么,她转身瞪他,“谁做朋友是你这样的?”
“哪样?”他无辜的眨了眨眼,两手一摊就是演。
许执麓推他离远点,别以为眼睛大就招人,“鸠占鹊巢!我的东西都没你的多了——”
“不能吧……”祁郢迟疑了,还以为是要赶他,原是误会了。
“你自己看吧。”许执麓让出来地方,日积月累的两个人的衣物都混着放了,但也不能一眼分辨出谁多,祁郢立马狡辩,“一定是地方太小了,这谁归置的,怎么点点的衣服压里面了……”
重点是混进去了点点的衣服吗?
最后吵吵闹闹的将点点的衣服全都归置到了偏殿了……
但祁郢也明显感觉到她是故意挑事儿。
点点坐在床上咬他的兔子布偶,他就说了句,换个新的布偶,就被许执麓毫不客气的堵回来了。
“是谁说过喜欢的东西不可以勉强。”
祁郢摸了摸鼻子哪里敢回话。
忙忙活活的,夜深了,他让人把折子抱走,从长案前绕到帘外,罗汉床上空空如也。
祁郢折回去寝殿,床上也只有点点在熟睡。
庭前明月朗照,深空寂然无人。
耳旁隐约有石子飞来,他警觉的回头去看,却是屋顶上丢过来的。
祁郢顿时了然,走到墙角处,果然搭着长梯。
大晚上不睡觉,爬屋顶上去了!
而悄然泄露了许执麓行踪后的暗卫十九很快换了位置,藏匿的更远些。
枕着胳膊晒月的许执麓身上还盖着一件厚实的外麾,只露了个脑袋,偏那张脸月色下更是勾人魂魄。
祁郢轻巧的落在她旁边,贴近盖着她的外麾坐下,夜风清凉吹得人清醒,他就着月光赏美人。
察觉到热气扑脸的许执麓装不下去的睁开眼睛,不知不觉与她面对面而躺着的男人,丝毫没觉着自己又在犯浑。
她清凌凌的目光似谴责似审判,祁郢遗憾的收回脑袋,想到什么又笑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要判我受奚落多久?”
许是夜色温柔,月光皎洁,他的神色和声音都无比柔情。
许执麓却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我只是不平。”
祁郢懂她因何不平,耐心的宽慰她,“你也看过驿卒的供词了,他是甘愿赴死,这世间总有不平事……”
“不是他甘愿赴死,我们就可以让他去死。”许执麓重新回头看他,眸光透亮,“权力是影响和掌控他人生死,但权力也不该仅仅是如此。”
两人对视间,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让他无法不动容,“那还要如何?”
“我也不知道……”许执麓却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祁郢才又听她主动开口。
“大理寺所断案件还是需要人监督。”
祁郢想到因这桩案子朝臣们引发的议论,还有毕渥和裴元照的奏疏,同一桩案子不同的人判,结果也会迥然不同。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他知道许执麓不会无故说这样的话。
“可以在大理寺和刑部之上设立一个审判复核的官署,将疑案奏请皇上决断。”
这就是说地方上报案件移送大理寺、刑部后,判决若有异,则由专门官署审判,再由皇上亲自裁决。
祁郢细思之后,觉得确有可行之处,“你是不是存心想给我多找些事儿做?”
他每日也很忙的,文武百官还有旬休,他日日不得空!
“是啊,免得你还有空在这儿搅扰人——”许执麓伸手抓紧被他悄摸掀开一角的外麾,却是迟了,他抢去了大半,还挤着她身下的软垫。
“又鸠占鹊巢!”
“是有福同享,我这硌得慌。”
“别做梦了——”许执麓毫不留情的夺回了外麾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软垫也霸占的牢牢地。
祁郢也没来硬的,支起身看着她,他喉间轻咽,一语带过,“在梦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许执麓闻言色变,差点没抬脚把他踹下屋顶,好险忍住了,不能自曝自短,她深吸一口气,“我要睡了,别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