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并没有裂开,而是被溶解了。
原本蔚蓝的穹顶像被泼了强酸,迅速褪色、剥落,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虚无。那不是夜晚的黑,那是连光线都会被溺死的绝对虚空。
林清婉下意识地去摸左手无名指的根部,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道浅白的戒痕。
她的瞳孔在剧烈收缩。
视野中,那团虚无里正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不是恶意,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像显微镜镜头下的冷光,照在了培养皿里的细菌上。
“那是什么?”有人在频道里嘶吼,声音走了调。
“我不知道……”林清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吞了沙砾。
接着,那个东西“走”了出来。
或者说,它把自己从高维投影到了低维。
那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但没有实体。它由无数流动的光栅和几何切面构成,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轻微的嗡鸣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并没有五官,只有一片令人眩晕的光辉。
林清婉膝盖一软,本能地向后踉跄半步。那是一种生物本能的战栗——就像兔子遇到了狼,细胞在尖叫着逃跑。
“婉婉?”秦墨轩一把揽住她的腰,手臂肌肉绷得死紧,“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你……你看不到?”林清婉死死抓着他的袖子,指节发白。
秦墨轩茫然地抬头:“只有裂缝。还有……那种让人喘不上气的气压。”
周围是一片死寂。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在仰头看着裂缝,表情惊恐,但显然,他们的视网膜上并没有那个光辉巨人的倒影。
只有我能看到。
是因为进化?还是因为……
“你好,碳基生命个体。”
那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是直接在大脑皮层炸开。冰冷、毫无起伏,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混响。
林清婉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盯着那团光辉。
“你……你在我也脑子里?”
“纠正:这是思维共振。”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是第三象限维度观测员。你可以理解为——守护者。”
维度守护者。
林清婉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飞速运转。她强迫自己站直,尽管腿还在打颤。
“目的是什么?”她在心里问,“毁灭?还是殖民?”
光辉巨人没有动作,但那一瞬间,林清婉感觉自己全身上下被x光扫过。
“评估。”守护者回答,“观测到地表文明进入强制进化期。根据《泛宇宙第一法则》,必须确认进化熵值是否越界。”
“越界?”
“进化意味着力量。但如果这种力量失去了‘阀门’,就会成为宇宙的癌细胞。”守护者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我们来确认,人类选择的道路是走向‘绝对秩序’,还是退回‘原始混沌’。”
林清婉的呼吸急促起来,心脏撞击着胸腔。
“那些倒计时……也是你们?”
“是压力测试。”
“只有两条路?”
“只有两条。要么舍弃情感换取绝对理智的高效进化;要么保留情感但停滞不前,最终消亡。”
林清婉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秦墨轩感觉到她在发抖,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后颈上:“婉婉,别怕。不管是什么,我在。”
这温度让林清婉找回了一丝理智。
她深吸一口气,混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呛进肺里,有点疼,但很真实。
“我们不选这两条。”她在心里对那个高维存在说。
守护者的光芒停滞了一瞬。
“不存在其他选项。”
“有。”林清婉盯着它,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团光,“我们要第三条路。既进化,又保留人性。我们不做机器,也不做蝼蚁。”
“驳回。”守护者的声音冷硬,“根据数据库,这种尝试的成功率为0.001%。试图兼得的文明,最终都在内部撕裂中自我毁灭。”
“我们就是那个0.001%。”
话说得漂亮,但林清婉手心全是冷汗。
她在赌。
拿全人类的命运在赌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概率。
“凭据?”
“凭这个。”
林清婉猛地转身,指向指挥中心的大屏幕。
“看清楚。”
屏幕上,是被分割成无数小格的全球实时画面。
没有暴乱,没有抢劫。
废墟上,避难所里,广场上,甚至在大海漂浮的船只上。
七十亿人。
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信仰。
在这一刻,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有人闭着眼祈祷,有人在无声流泪,有母亲把孩子的脸按在怀里,有情侣隔着防化服接吻。
那是一张网。
一张由脆弱、恐惧、爱意和勇气编织成的网。
“你看到了吗?”林清婉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沸腾的情绪,“这是进化做不到的。这是‘连接’。”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如果是绝对理智的文明,面对必死的结局,早就该计算最优解然后各自逃命了。但我们没有。我们选择了一起面对。”
她举起自己颤抖的左手,展示给那个高维存在看。
“这就是人类的阀门。不是锁链,是锚点。”
光辉巨人沉默了。
那团光芒在不规则地律动,似乎在进行某种庞大的计算。
过了漫长的五秒钟——对林清婉来说像过了一个世纪。
“数据异常。”它终于开口,“你们的群体潜意识场确实产生了特殊的波动。有趣。”
光团向下降落了一些,压迫感陡增。
“但言语无效。我需要提取样本。”
“什么样本?”
“你。”守护者说,“你是进化的核心载体。你的基因序列里,刻录着这个文明所有的选择。”
它伸出了一只由光构成的“手”。
“开放你的意识权限。可能会导致脑死亡,是否接受?”
林清婉愣了一下。
脑死亡。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秦墨轩。
秦墨轩眉头紧锁,正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全是担忧。他不知道她在和谁对话,也不知道她面临着什么。
但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松开。
这就够了。
林清婉转过头,闭上眼。
“来吧。”
那只光手触碰到她眉心的瞬间,并没有触感,只有一声尖锐的耳鸣。
接着,世界像玻璃一样碎裂了。
失重感袭来。
林清婉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生生抽离,塞进了一个纯白的管道里。无数色彩斑斓的碎片从身边飞掠而过。
当她再次睁眼时,秦墨轩不见了,指挥中心不见了。
上下左右,全是惨白。
没有边界,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方向”这个概念。
“样本提取完毕。开始模拟演化。”
守护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白色的空间突然像水墨晕染一样,浮现出无数个画面。
那不是电影,是平行时空的切片。
林清婉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在左边,她看到“冷漠者”的时间线:
高耸入云的银色尖塔,街道整洁得像手术室。人们面无表情地穿梭,没有交谈,没有眼神接触。那个世界的“林清婉”坐在王座上,眼神像死鱼一样冰冷,下令处决了一批“情绪失控者”。
在右边,她看到“原始者”的时间线:
由于拒绝进化,外星病毒肆虐。人类躲在地下苟延残喘,为了抢一块发霉的面包互相残杀。她看到自己满头白发,抱着死去的孩子,在绝望中咽气。
还有中间……
无数个失败的第三条路。
文明崩溃,进化者发疯,世界变成炼狱。
“看到了吗?”守护者冷冷地问,“平衡是走钢丝。只要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林清婉看着那些画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恐惧像蛇一样缠住了她的脖子。
真的会失败吗?
人类真的配得上那0.001%吗?
“但是……”
画面突然一转。
一个新的切片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画面。
并不是什么星际战舰,也不是什么乌托邦。
那是一顿晚餐。
未来的某个时刻,一家人围坐在桌前。食物并不丰盛,但有热气。进化后的人类依然保留着吃饭的习惯,不仅仅是为了能量,而是为了聚在一起。
他们大笑,争论,互相夹菜。
那种烟火气,隔着画面都能闻到。
镜头拉远。
城市依然繁华,科技依然发达,但公园里有奔跑的孩子,墓地里有扫墓的鲜花。
力量被约束在爱的框架里。
林清婉看得呆住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
“这就是……”
*“唯一的成功样本。”*守护者说。
光芒骤然收束,重新汇聚成那个巨人的形状,站在林清婉面前。
“你的基因链中,名为‘爱’的因子正在疯狂攻击我的模拟算法,试图修正那些错误的未来。”
守护者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如果那是的话——困惑。
“这不符合逻辑,但符合进化论的优胜劣汰。你们的情感,竟然成了进化的催化剂。”
林清婉擦了一把脸,手还在抖,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所以,我们有资格吗?”
守护者沉默了片刻。
白色空间开始崩塌,像是退潮的海水。
“资格不是我给的,是你们抢来的。”
“林清婉,你的基因验证通过。”
“给你们一个地球年的观察期。”
“一年?”林清婉急了,“如果失败了呢?”
“格式化。”
简单的三个字,让林清婉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
格式化。
意味着一切归零。
“不想死,就证明给我看。”
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像是从高空坠落。
林清婉猛地抽了一口气,膝盖重重地磕在指挥中心的地板上。
“婉婉!”
秦墨轩的惊呼声在耳边炸开,紧接着是温暖的怀抱。
“没事……我没事……”
林清婉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病号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抬头看向大屏幕。
天空中的裂缝正在快速愈合。
那团令人窒息的虚无消失了,久违的阳光像金色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那声音最后一次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渐行渐远的空灵:
“祝好运,异类。”
林清婉靠在秦墨轩怀里,手指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青。
“一年……”她喃喃自语,声音虚弱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墨轩,我们只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