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许光建已经蹲在院子里分拣药材。
晨露打湿了他的白大褂下摆，混杂着泥土与草药的腥气。
院角那只黢黑的大木桶是王大爷从牛棚里拖出来的，原本用来泡豆饼喂猪，此刻被井水冲刷得泛着潮湿的木茬。
“这桶够大不？”王大爷举着葫芦瓢往桶里添水，瓢沿豁了个三角口，每舀一下都洒出半瓢。
木桶外壁还留着几道深褐色的划痕，许光建用手量了量内径，足够让王光才蜷着身子泡进去。
“温度得掐准六十度。”许光建从 SUV后备箱拎出个银色温箱，揭开时冒出丝丝白气。
箱子里码着十几个密封袋，红色标签写着“赤蛇蜕”“蜈蜕粉”，最底下压着支电子温度计，探头线足有两米长。
王光才被爷爷扶到屋檐下的竹椅上，脊柱抵着椅背的弧度，像把被压弯的弓。
他脖子后仰着，刚好能看见许光建往木桶里倒药材——先是从保温箱里倒出琥珀色的膏体，入水即化，搅出漩涡状的金纹。
再抓过墙角晒着的草药，杜仲藤、过江龙、透骨草，都是他昨天在附近山林里采的，叶片上还沾着细碎的青苔。
“这些草能管用？”王大爷蹲在一旁卷烟，火柴划亮时映出他满脸的褶子。
昨天傍晚许光建背着竹篓进山，他还直嘀咕这城里医生怕是连稗子和稻子都分不清。
“光靠我带来的药不够。”许光建把温度计探头扔进木桶，数字在“23”和“24”之间跳动，“他体内的炎症因子太顽固，得用本地草药引经通络。”
说话间他又扔进一把带着根须的紫花地丁，水面立刻浮起细密的泡沫。
王光才突然指着木桶：“哥，这配比是不是按君臣佐使来的？”他看见许光建先放的赤蛇蜕沉在桶底，像条蜷着的小红龙，后放的透骨草却浮在水面打转。
“你还懂这个？”许光建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保温箱里的药剂是他用现代生物技术提炼的细胞因子抑制剂，本不想跟这孩子解释太多，没想到他连中药配伍都知道。
“《本草纲目》里写的。”王光才的手指在竹椅扶手上画着圈，“君药主攻，臣药辅助，佐药调和，使药引路。”
许光建没再接话，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
土灶上的铁锅正烧着水，蒸汽裹着松木的香气漫出来。
他用木瓢舀热水往木桶里兑，温度计的数字慢悠悠往上爬：35、42、51……到 58度时停了手，用长柄勺兜底搅了搅，金褐色的药汤翻出细密的涟漪。
“水温差不多了。”许光建擦了擦额头的汗，晨光穿过篱笆墙，在药汤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扶着王光才站起来，少年的膝盖往外撇着，每挪一步都要先把脚尖往内拐半圈，裤管蹭过草垛时带起一串草屑。
王大爷想帮忙脱衣服，被许光建拦住了：“让他自己来，锻炼下关节。”
他注意到这孩子虽然身子蜷曲，手指却异常灵活，解纽扣时两根变形的食指配合着，竟比常人还快。
当王光才泡进木桶时，药汤刚好没过胸口。
他下意识想缩脖子，被许光建按住肩膀：“放松，头往后靠桶沿。”木桶内侧垫了层软布，是用王光才的旧棉袄拆的，防止木茬硌伤皮肤。
“烫吗？”许光建盯着温度计，指针稳稳指在 60度。这温度对常人来说偏烫，但对需要打开毛孔的药浴正好。
王光才咬着嘴唇摇摇头，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药汤接触皮肤的地方泛起红晕，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他能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脊椎往上爬，经过变形的关节时突然滞住，疼得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这是细胞因子在挣扎。”许光建从保温箱里拿出个小瓷瓶，往水里滴了三滴透明液体。
药汤立刻泛起银色的细沫，王光才突然“嘶”了一声，后背的皮肤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半分。王大爷蹲在桶边，手里攥着块粗布帕子，想擦汗又不敢碰。
他看见孙子后颈的皮肤不再像之前那样发亮，锁骨处的尖顶似乎也平了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爷爷，我没事。”王光才喘着气笑了笑，说话的声音比昨天清亮些，“你看水面上的泡沫，是不是像细胞在破裂？”
许光建心里一动。这孩子竟能从泡沫联想到细胞裂解，简直是个学医的料。
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桶边，开始讲解注意事项：“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三小时。水温必须保持在 60度，凉了就加热水，但不能直接倒，得用瓢舀着慢慢兑。”
他指着墙角的农具：“那把长柄勺用来搅药汤，每隔半小时搅一次，让药性均匀。那边的木桶盖别盖严实，留条缝透气，免得闷着。”
王光才点点头，突然往水里探了探手，指尖刚碰到桶底就缩了回来：“底下的君药好像化了？”
“还没完全化。”许光建用长柄勺捞了下，带起几片没烂透的赤蛇蜕，“得泡到第七天，这些药渣才会变成絮状，那时第一阶段就完成一半了。”
太阳爬到篱笆顶上时，王光才的第一次药浴结束了。
许光建扶他出来时，发现少年的后背能挺直半寸了，虽然还是佝偻着，但明显比昨天舒展。王大爷用粗布毛巾裹住孙子，手都在抖。
“把这袋药粉撒在床垫上。”许光建递过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晒干的苍术和艾叶，“防潮驱虫，免得关节受潮。”
他收拾保温箱时，发现王光才画的细胞分裂图被压在箱底，纸上的螺旋结构旁多了行小字：药汤=细胞战场。
许光建把图纸折好塞进兜里，抬头看见王光才正趴在炕桌上写着什么，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歪斜的侧脸上，铅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
“写啥呢？”许光建走过去看。
“治疗笔记。”王光才把本子转过来，上面歪歪扭扭记着：60度水温，泡沫出现时间 3分 20秒，疼痛等级 4级（最高 10级）。
许光建突然觉得，这土坯房里的药香，或许比千年灵芝更珍贵。
他摸出手机想给莫胜军再打个电话，莫胜军的号码一直是关机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