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友踏入人道拱门的刹那,周遭的白光骤然褪去,陷入一片温润的黑暗。
脚下的路像是被月光浸过的丝绸,绵软却踏实,只是见不到半分光亮,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溪流声,提示着前行的方向。
他记得钟判官说过,此番投生之地偏远,需得耐住性子走完这段路。
起初还能见到零星魂影擦肩而过,渐渐地,连风声都变得稀薄,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在虚空里回响。正觉孤寂时,忽有清脆的鸟鸣穿透黑暗——那声音极轻,却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有人用指尖轻轻拨动了空气。
“刘昌友。”鸟叫声化作人声,清亮如溪,“莫怕,我来引你。”
刘昌友心头一震:“你是谁?”
“我是守路雀,奉阎罗王之命来送你一程。”那声音在前方盘旋,“你且随我来,再走三里地,便是投生之处。”
他循声摸索,指尖终于触到一片温热的羽毛。守路雀扑棱棱振翅而起,带着他的魂体轻盈地掠过黑暗。
风声在耳畔呼啸,眼前渐渐透出微光,待穿透最后一层薄雾时,群山如黛的轮廓赫然在目——正是他曾游历过的云贵高原,只是此刻俯瞰下去,那些曾让他惊叹的峰峦,如今都成了脚下起伏的绿浪。
“前面便是力波县瑶山乡了。”守路雀的声音带着笑意,“你且看好,那片吊脚楼群落里,有户人家正等着新生命呢。”
刘昌友顺着它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山坳里,错落有致地立着数十座木楼。
这些房屋全由杉木搭建,下层用粗壮的木柱撑起,上层凌空悬于山腰,黑瓦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正是瑶族特有的吊脚楼。
最边缘那座小楼前,晒着靛蓝色的土布,屋檐下挂着串红辣椒,透着股鲜活的烟火气。
“到了。”守路雀落在楼前的老榕树上,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恰好落在刘昌友的魂体上,“屋里的妇人正在生产,你且进去等候时机。切记,待婴儿啼哭时,即刻附体,不可迟疑。”
刘昌友点点头,魂体穿过木楼的竹墙,悄无声息地飘进屋内。堂屋正中的三脚架上,一口鼎锅正冒着热气,沸水翻滚的声响里,混着里屋传来的痛呼声。
一个中年汉子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古铜色的脸颊发亮;墙角的竹凳上,白发老者抽着竹筒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两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石子玩着游戏,时不时抬头望向里屋,眼里满是好奇。
“使劲!再加把劲!”里屋传来接生婆的吆喝,带着浓重的乡音。
刘昌友飘进里屋,只见产妇正咬着牙发力,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接生婆是个精瘦的老妇人,手法利落,正有条不紊地指导着呼吸。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婴儿的头顶终于露了出来——那瞬间,刘昌友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整个魂体都要被扯过去。
“来了!”守路雀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他闭上眼睛,任由那股力量牵引着,朝着那团温热的小生命扑去。就在魂体与婴儿身体相融的刹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木楼的宁静——那声音粗犷却有力,带着新生的倔强。这婴儿,便是即将被取名为许光建的刘昌友转世。
“是个带把的!”接生婆笑着把婴儿抱起来,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拍,“瞧这嗓门,将来定是个壮实小子。”
产妇虚弱地睁开眼,望着襁褓里的婴儿,嘴角露出丝笑意。这时,守在门外的中年汉子掀帘进来,搓着手凑上前:“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接生婆把婴儿递给他,他刚接过就“呀”了一声:“这……这脸上咋有块印记?”
众人凑近一看,只见婴儿左脸颊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青灰色胎记,形状像是片蜷缩的叶子。接生婆皱了皱眉:“怪事,我接生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分明的胎记。”
“该不会是……”产妇的婆婆探过头来,脸色忽然变了,“老人们说,带胎记的孩子,怕是……”
“阿妈!别乱说!”中年汉子打断她,却也忍不住看向父亲。
抽着烟的老者磕了磕烟锅,沉声道:“先洗干净再说。”
一盆温水端了进来,婆婆小心翼翼地为婴儿擦拭身体,可那胎记像是长在皮肉里,怎么也擦不掉。
接生婆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低声劝道:“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孩子总归是条命。”
送走接生婆后,堂屋里的气氛凝重起来。老者猛吸一口烟,烟圈在他眼前散开:“我年轻时听我阿爸说,村里曾有个带胎记的娃,生下来没半年,家里就遭了山洪……”
“阿爸!”中年汉子急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者把烟锅往地上一磕,“这娃留不得,会祸害人的!”
“不要啊……”产妇在里屋听到,哭着喊起来,“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婆婆抹着眼泪说:“要不……送走吧?找个好人家,总比……”
“送谁家门口?这十里八乡的,谁家愿意要个‘不祥’的娃?”老者闷声道。
中年汉子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半晌才抬起头:“我把他放到三岔路口,垫些厚衣裳,再留两包奶粉。若是有缘人捡去,便是他的造化;若是没人要……”他没再说下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两个小姑娘听说要送走弟弟,抱着父亲的腿哭起来:“不要扔弟弟!我们会好好带他的!”
可在老者的坚持下,这事终究定了下来。中年汉子找出个旧木箱,用柔软的旧衣铺底,把熟睡的婴儿放进去,又将两包未拆封的奶粉和一个新奶瓶塞进箱角。
他抱着箱子出门时,夕阳正把瑶山染成金红色,山风卷着稻花香掠过鼻尖,却吹不散他眉间的愁绪。
走到三岔路口,他把箱子放在老榕树下,犹豫了许久,才狠下心转身往回走。走了没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木箱静静地躺在树荫里,像只等待归巢的鸟,箱中的婴儿许光建,正安稳地睡着。
暮色渐浓,山风带着凉意掠过树梢,吹得箱盖轻轻晃动。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晚归农人的说笑声,却没有人注意到这棵老榕树下,藏着一个刚刚降临世间的生命,以及他那注定不会平凡的未来。
月光慢慢爬上树梢,将清辉洒在木箱上,像是为这个小小的生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静静等待着命运齿轮的下一次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