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水木园家属区渐渐安静下来。春日傍晚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吹动着新发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大多数人家已经亮起温暖的灯光，准备享用晚餐，或是开始一晚的休闲时光。
然而，五楼沈家的灯光却格外冷白刺眼。
沈景行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是高一下学期物理习题集。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七点半，从放学回家到现在，她已经连续学习了三个小时。
“这道题又错了。”沈教授的声音冷硬如铁，手指重重地点在习题本上，“我上周才给你讲过类似的题型，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沈景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橡皮擦掉错误的解答。
沈母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一角：“景行，先休息一下，吃点水果。”
“休息什么？”沈教授皱眉，“这才学了多久就要休息？她要是能把玩的心思多用在学习上，物理成绩早就上去了。”
沈景行依旧沉默，只是拿起笔，重新审题。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是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疲惫信号。
“我不是要她休息太久，就十分钟。”沈母轻声辩解，“孩子也需要喘口气。”
沈教授冷哼一声，在书房里踱步：“喘口气？你知道她这次月考物理多少分吗？82分！在全年级排第27名！这个成绩怎么考水木大学？”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沈教授打断妻子，“现在的竞争有多激烈你不清楚吗？我们系王教授的女儿，去年以三分之差与水木失之交臂，最后只能去京师大。现在王教授在系里都抬不起头来！”
沈景行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样的话她听过太多次了——某某教授的孩子考砸了，整个家庭都蒙羞；某某老师的孩子保送了，全家都光荣。在水木园这个教授云集的小区里，孩子的成绩直接关系到家庭的脸面。
“景行，你再仔细看看这道题。”沈教授回到书桌前，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考察的是电磁感应中的楞次定律，这是高考的重点。”
沈景行深吸一口气，努力集中精神。她读了一遍题目，是关于闭合线圈在磁场中运动产生感应电流方向的判断。
“根据楞次定律，感应电流的方向总是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变化...”她小声复述着定律内容。
“对，继续。”沈教授紧盯着她。
“所以当磁铁N极靠近线圈时，线圈中产生的感应电流应该...应该使靠近磁铁的一端也是N极，以便排斥磁铁的靠近...”
“所以呢？具体方向怎么判断？”沈教授追问。
沈景行在图上画了一个箭头，然后又犹豫地擦掉。
“用右手定则。”沈母在一旁提示。
“我知道用右手定则！”沈景行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对不起，我有点累了。”
沈教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累了？你才学了多久就累了？你知道我当年读书的时候，经常通宵学习吗？要不是那样拼命，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这样的话沈景行也听过无数次。父亲出身农村，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水木大学，然后留校任教，一步步做到系主任。在父亲看来，学习就是唯一的出路，吃苦是必经的过程。
“爸，我真的在努力。”沈景行声音微弱。
“努力不够，要见到成效才行。”沈教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把这一章的题目全部重做一遍，不做完不能睡觉。”
沈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默默退出书房。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沈景行机械地做着习题，眼前的字母和数字开始模糊。她的思绪飘向了窗外，想象着此时此刻，黄振宇在做什么？也许在和家人说笑，也许在练习他喜欢的吉他，也许在和苏哲讨论什么有趣的计划...
“发什么呆？”沈教授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专心做题！”
沈景行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已经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晚上九点，沈家的门铃突然响起。
沈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沈景行的奶奶。老人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笑呵呵地说：“我炖了鸡汤，给景行补补身子。”
沈教授迎出来，眉头微蹙：“妈，您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不是说好了周末再来看景行吗？”
“我想孙女了不行吗？”奶奶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径直走向书房，“景行啊，奶奶来看你了。”
沈景行像是看到救星一样，眼睛亮了起来：“奶奶！”
奶奶一进书房就注意到孙女的脸色苍白，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学习这么辛苦啊，脸色这么差。来来，先喝碗鸡汤。”
“妈，她还有习题没做完。”沈教授阻拦。
“做什么做！孩子都累成什么样了！”奶奶难得地对儿子发火，“你就知道逼她学习，要是把身体搞坏了，考第一又有什么用？”
沈教授无奈地叹了口气：“您不懂现在的竞争有多激烈...”
“我怎么不懂了？”奶奶打断他，“你小时候我逼你学习了吗？不也考上水木大学了？孩子需要适当的休息，劳逸结合才行。”
沈母趁机说：“是啊，景行今天已经学了很久了，就让她休息一下吧。”
在奶奶的坚持下，沈景行终于获得了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她坐在餐桌前，小口喝着温热的鸡汤，感觉僵硬的四肢渐渐回暖。
“好喝吗？”奶奶慈爱地问。
沈景行点点头，鼻子突然一酸。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轻松地坐在餐桌前是什么时候了。每天的晚餐都是匆匆解决，然后立即回到书桌前。
“景行最近瘦了很多。”奶奶对沈教授说，“你们要注意孩子的营养，光逼她学习不行。”
沈教授不耐烦地回应：“营养一直跟得上，是她自己压力太大吃不下。”
“为什么压力大？还不是你们给的压力！”奶奶提高声音，“我听说隔壁楼王教授的女儿，因为学习压力太大都住院了。你们非要等到景行也那样才后悔吗？”
沈教授和沈母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沈景行默默喝着汤，心里感激奶奶为自己说话，但也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待会儿奶奶一走，她还是要回到书桌前，完成那些似乎永远做不完的习题。
“景行，你跟奶奶说说，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奶奶关切地问。
沈景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沈教授就插话了：“她能怎么样？不就是学习。高一下学期了，马上就要期末考了，不专心学习还想干什么？”
“我问的是孩子，没问你！”奶奶瞪了儿子一眼，又转向沈景行，“有什么心事跟奶奶说。”
沈景行低下头，轻声说：“挺好的，就是...有点累。”
“听听！孩子都说累了！”奶奶抓住话头，“今晚就让景行早点休息吧，那些作业明天再做也不迟。”
沈教授坚决摇头：“不行，今日事今日毕。她今天的计划还没完成。”
“什么计划不计划的！你是要把孩子逼疯吗？”
眼看争吵又要升级，沈景行连忙打断：“奶奶，我没关系的。喝完汤我就回去学习。”
奶奶心疼地看着孙女，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短暂的休息时间结束了。沈景行放下碗，重新回到书房。桌上的习题集依然摊开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她的无能。
沈教授跟进来，语气稍微缓和：“不是爸爸非要逼你，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辛苦一点，将来就轻松了。”
这样的话沈景行也听过太多遍。为了你好——这四个字像一道紧箍咒，牢牢束缚着她的生活。
她重新拿起笔，继续那道关于电磁感应的题目。这一次，她勉强理清了思路，画出了正确的电流方向。
“对了，就是这样。”沈教授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你看，只要专心，你是能做对的。”
沈景行勉强笑了笑，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正确的步骤，像一台被编程的机器。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窗外的水木园已经大部分陷入黑暗，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沈景行忍不住想，那些亮着的窗户后面，是不是也有像她一样被迫学习到深夜的学生？
她想起黄振宇。同样是学霸，为什么他总能看起来那么轻松？今天课间，她看见黄振宇在操场上打篮球，笑容灿烂，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烦恼。为什么他可以在保持好成绩的同时，还有那么多兴趣爱好？为什么他的父母不逼他必须考第几名？
“又走神了？”沈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专心点！”
沈景行甩甩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她知道想起黄振宇是危险的，那种向往自由的心情一旦萌芽，就会让她更加难以忍受眼前的束缚。
晚上十点半，沈母再次走进书房，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
“景行，喝点牛奶再继续吧。”她轻声说，把杯子放在书桌上。
沈景行接过牛奶，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她小口喝着，感受着牛奶的香醇在口中弥漫。这是她一天中少有的惬意时刻。
“还有多少？”沈母问。
沈教授代答：“物理做完了，还有数学和英语。数学是水木大学自主招生模拟题，英语要背完这单元的所有单词和课文。”
沈母看了看时间，欲言又止。
“妈，我没关系的。”沈景行放下空杯子，轻声说。
沈母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沈景行觉得母亲是想为自己说话的，但最终，沈母只是叹了口气：“那妈妈不打扰你了，专心学习。”
书房门再次关上，留下沈景行和父亲两人。
数学模拟题的难度远超平常的作业。沈景行卡在第三题，一道复杂的函数与导数综合题上，已经十五分钟没有进展。
“怎么这道题又不会？”沈教授的语气开始不耐烦，“这个题型我上周不是给你讲过吗？”
沈景行咬住下唇。她记得父亲确实讲过类似题型，但眼前的题目似乎更加复杂，变量更多，条件也更隐蔽。
“我...我需要一点时间。”她小声说。
“时间？你已经花了十五分钟了！考试的时候哪有这么多时间给你一道题？”沈教授的声音提高，“实在不行就先跳过，做后面的。”
沈景行依言跳过第三题，继续往下做。后面的题目相对简单一些，她勉强能够应对。但跳过的那道题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
十一点，沈景行的眼皮开始打架。她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试图用疼痛驱散睡意。
“困了？”沈教授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沈景行老实点头：“有一点。”
“去用冷水洗把脸。”沈教授命令道，“清醒一下再继续。”
沈景行依言起身，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刺骨的冰凉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回到书房时，她发现父亲正在看她的数学作业本，眉头紧锁。
“这些低级错误是怎么回事？”沈教授指着本子上的红色叉号，“计算都能算错？”
沈景行低下头。她知道那些错误是因为太疲惫导致的，但她不敢说出口。
“学习不光要刻苦，还要用心！”沈教授严厉地说，“你这样马虎大意，再简单的题目也会做错！”
“对不起，爸爸。”沈景行小声道歉。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改正！”沈教授把作业本摔在桌上，“今晚不把所有这些错题重做一遍，就别想睡觉！”
沈景行感到一阵绝望。墙上的时钟显示已经十一点二十，按照这个进度，她可能要熬到凌晨一点才能完成所有作业。
她默默坐回书桌前，开始重做错题。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已经开始酸痛，眼睛也干涩难忍。但她不敢抱怨，只能继续。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沈景行终于完成了数学错题的重做。她偷偷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正闭目养神，似乎也累了。
“爸爸，数学做完了。”她小声说。
沈教授睁开眼，检查了一遍她的作业，终于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现在背英语单词，背完这单元就可以休息了。”
沈景行强打精神，翻开英语课本。那些字母在她眼前跳舞，她机械地重复着发音和拼写，大脑却几乎停止运转。
“liberate，L-I-b-E-R-A-t-E，解放；liberty，L-I-b-E-R-t-Y，自由...”
自由。这个词让她心头一颤。她多么渴望自由——从无尽的习题中自由，从父亲的期望中自由，从必须考上水木大学的压力中自由。
她想起今天课间偶尔听到黄振宇和苏哲的对话，他们讨论的是暑假去海边旅行的计划。那种轻松自在的对话，对她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专心背单词！”沈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遐想。
沈景行赶紧收敛心神，继续背诵。但“自由”这个词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凌晨十二点四十，沈景行终于完成了所有的学习任务。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全身酸痛，头脑昏沉。
“去睡吧。”沈教授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等待已久的话，“明天六点起床，晨读英语。”
沈景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在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父亲正在整理她今晚完成的作业，准备明天继续检查。
她的卧室很简单，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外，几乎没有其他家具。书桌上堆满了参考书和习题集，连床头柜上也放着英语单词本。
沈景行瘫倒在床上，连换睡衣的力气都没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还没有这么严格地要求她的学习。那时她还可以看课外书，可以和同学出去玩，可以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改变的呢？大概是从她升入初中，父亲意识到她有可能继承家业，考上水木大学开始。
“水木大学”这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沈景行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黄振宇的笑容。那样自由、灿烂的笑容，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过了。她知道自己暗恋黄振宇是徒劳的——且不说父亲严禁她高中谈恋爱，就是黄振宇本人，他那么优秀，那么自由，像一只翱翔的雄鹰，而自己却像笼中的金丝雀。
一滴眼泪悄悄从眼角滑落，浸入枕头。沈景行赶紧擦干眼泪，深呼吸平复情绪。不能哭，明天眼睛会肿，父亲会问原因的。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无尽的学习任务在等待着她。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她仿佛听到了吉他声——那是她想象中的，黄振宇在夜晚弹奏的吉他声，自由而悠扬，像是在诉说着她永远无法拥有的生活。
沈家的灯光终于熄灭了。但沈景行知道，明天的同一时间，那冷白刺眼的灯光还会亮起，照着她苍白疲惫的脸，照着她永无止境的学习之路。
而在水木园的另一个角落，黄振宇也刚刚才结束他的学习，关上灯，沉入无忧的梦乡。两个少年的夜晚，如此相近，却又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