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令牌带来的沉重压力,让“奕航店”的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我坐在油灯下,反复咀嚼着那段冰冷的信息:“柳玉娘……因果未了……冤屈未雪……因果线另一头浮现于你界。”
“你界”——指的是我所在的阳世。这意味着,与柳玉娘那段未了因果相关的人或物,近期一定在阳间出现了某种变化或迹象,才被阴司捕捉到。这或许是唯一的突破口。
第二天一早,我立刻去找了赵老板。听闻阴司介入,赵老板吓得脸都白了,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他之前搜集到的所有关于柳家村和柳玉娘的陈年旧纸、以及走访几位高龄老人的口述记录,全部搬到了“奕航店”。
资料零碎而模糊。柳家村早已消失,柳玉娘的故事更像是一个口耳相传的乡野怪谈。除了已知的被乡绅逼婚、自缢身亡外,有价值的线索寥寥无几。关于她的恋人,那个穷书生,记录中只提了一句“姓陈,后不知所踪”。
“姓陈……不知所踪……”我沉吟着。百年过去,沧海桑田,要找一个下落不明的“陈姓书生”的后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道真要动用问米或扶乩这类风险极高的通灵术,直接向柳玉娘的残魂询问?且不说她的残魂是否还在枉死城能被召请,强行与这种怨气未消的阴魂沟通,极易遭到反噬,甚至可能被其残留的怨念侵蚀神智。
我凝神静气,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试图捕捉那一丝虚无缥缈的灵感。忽然,我指尖一顿,想起了一个细节!上次超度柳玉娘时,王叔曾以精血引动咒语,提及“仇人早已化作黄土”。当时情况紧急,未曾深究,但此刻想来,阴司所言“冤屈未雪”,或许并非单指“报仇”,更可能是指她蒙受的冤屈真相未能大白于天下,她的清白未能得到昭雪!那个“陈姓书生”的“不知所踪”,会不会也与这“冤屈”有关?
思路似乎清晰了一些。问题的关键,可能在于还原百年前那场悲剧的真相,而不仅仅是找到某个后人。
我再次仔细翻阅那些泛黄的记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终于,在一页边缘的潦草笔记中,我看到一行小字,是某位老人顺口提的一句:“……听说那陈书生后来好像回来过,偷偷给玉娘烧过纸,但没进村,也没人看清……”
陈书生回来过!他还给柳玉娘烧过纸!这说明他并非彻底无情无义,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这个发现让我精神一振。如果能找到陈书生当年烧纸的地点,或许能凭借残留的痕迹,用追魂溯源类的法术,窥探到一丝当年的片段!
事不宜迟。我带上罗盘、追魂香(一种特制的、能感应强烈执念的线香)和几道溯源符,再次来到了已成工地的柳家村旧址。凭借对阴气残留的敏感和罗盘的指引,我避开煞气已消的基坑,在旧址边缘一片荒僻的、长满荆棘的土坡下,罗盘指针产生了微弱的、持续的偏转。
就是这里!气息非常微弱,历经百年风雨早已几乎散尽,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人的、带着悲伤与悔恨的执念,却与柳玉娘的怨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清理出一小块空地,点燃追魂香。青烟袅袅,并不直上,而是诡异地盘旋低回,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我手掐溯源诀,将一道溯源符抛向空中,符纸无火自燃,化作点点流光,融入那盘旋的青烟之中。
我闭上双眼,集中全部精神,感应着青烟带回的信息。脑海中,模糊的画面开始闪现,如同褪色的老照片: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消瘦背影,在夜色中蹒跚而至,跪在这片土坡下,点燃纸钱,火光映出一张年轻却布满痛苦与泪痕的脸……他低声啜泣,模糊地念叨着:“玉娘……我对不住你……是我没用……护不住你……那姓张的乡绅……他拿我爹娘的性命相逼……我……我只能走……”
画面破碎,信息中断。我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虽然短暂,但信息量极大!
真相竟是如此!逼死柳玉娘的,不仅仅是乡绅的威逼,更有恋人的“背叛”!而这份“背叛”的背后,是乡绅以陈书生父母性命相要挟的毒计!陈书生被迫远走他乡,并非负心,而是为了保全父母,却也因此背负了害死恋人的沉重枷锁,余生都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柳玉娘至死,可能都以为恋人负心薄幸,这无疑加重了她的怨屈!
而阴司所指的“因果线另一头浮现”,极有可能就是陈书生的后人!或许是他们家中还保留着祖上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或是近期发生了某种与柳玉娘相关的事件(比如梦魇、异象),触动了这段沉寂的因果。
找到了方向,接下来就是大海捞针般的寻找。我通过赵老板的人脉,在周边市县广泛查询陈姓家族,尤其是祖上可能有读书人、且大约百年前从这一带迁走的家族。这个过程繁琐而漫长,期间我也用了一些卜算之术辅助筛选,但天机晦涩,难有明确指向。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冒险尝试扶乩之时,赵老板那边传来了一个消息:邻市一个做文史研究的陈教授,家中祖辈正是百年前从柳家村附近迁出的,祖上确有一位书生,而且家族内部一直流传着一个“祖上因情债远走他乡”的模糊传说。
希望之火重新燃起!我立刻让赵老板设法联系陈教授,以探讨地方文史为名,进行拜访。
数日后,我见到了陈教授。他是位儒雅的中年人,当我说起柳家村和柳玉娘的传说时,他显得十分惊讶,坦言家中确有此传闻,并拿出了一本残破的、由其曾祖手书的笔记。笔记中,隐晦地提及了当年之事,充满了愧疚与无奈,与我在溯源中看到的片段完全吻合!
真相大白!柳玉娘的冤屈,在于她至死都蒙在鼓里,以为被恋人抛弃。而陈书生(陈教授的曾祖)的愧疚,也成了家族一个沉重的心结。
解怨的关键,在于“沟通”与“释然”。我征得陈教授同意,在柳家村旧址附近,选了一个清净之地,设立法坛。由陈教授代表先祖,焚香诵读其曾祖留下的忏悔笔记,将当年的真相与无奈告白于天地。我则在一旁,焚化解冤结咒符,诵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将这份迟来的真相与歉意,跨越阴阳,传递给枉死城中的柳玉娘。
法事持续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第一缕阳光洒下时,坛场周围忽然起了一阵轻柔的旋风,卷起纸灰,盘旋而上,最终消散在晨曦中。风中,仿佛带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我知道,柳玉娘收到了。百年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沉重的执念,终于得以放下。
回到“奕航店”的当晚,我梦见了柳玉娘。她不再是那个红衣厉煞,而是一个穿着素净衣裙、面容平和的女子,对着我微微一笑,躬身行了一礼,随后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柔和的光中。
梦醒,店堂内一片祥和。我知道,这段跨越百年的因果,终于了结。阴司的任务,完成了。
经此一事,我对“因果”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超度亡魂,不仅仅是化解煞气,更是要解开其心中的结。而“如意轩”的存在,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处理阴阳事,更是为了连接这些被时光遗忘的因果,给那些滞留在过去的灵魂,一个解脱的机会。
窗外的阳光正好,我泡上一壶茶,心中一片澄澈。未来的路还长,这样的故事或许还会上演,但我的心,已然更加坚定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