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葬礼那天下了雨。
作为潜水教练的我却沉入海底再不愿上浮,
因每寸海洋都回荡着救他不及那晚的窒息与绝望。
直到我在他遗留的防水日记里发现:
“若她读到此页,我已诱她抵达最美的珊瑚礁,
请原谅我用死亡教她如何不再恐惧深海。”
---
雨敲在黑色的伞面上,细密、冰冷,永无止境似的。人们穿着深色的衣服,站成一片压抑的沉默,墓碑是这片灰黑里唯一崭新的东西,刻着他的名字。我站在人群最边缘,雨水顺着教练夹克的袖口滴落,渗进布料,冰着皮肤。那雨声太大了,淹没了悼词,淹没了啜泣,只留下一种空洞的轰鸣,持续地灌进耳朵里。
我看着那具棺木缓缓降下,落入被雨水泡成深褐色的土里。有人说,入土为安。可这湿透的泥土,怎么能安?那下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彻底的封闭和寒冷。就像…海底。
胃里一阵翻搅。我猛地转过身,拨开身后沉默的人群,踉跄着冲了出去。皮鞋踩在浸透雨水的草皮上,发出噗呲的轻微声响,像某种不堪重负的叹息。我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逃离那片被黑伞和悲伤笼罩的坡地,逃离那口正在被泥土掩埋的棺木。
我没有回头。
“蓝洞”潜水中心安静得可怕。平时的谈笑声、器械碰撞声、水流循环的汩汩声,全都消失了。只有雨,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巨大的观景玻璃窗,窗外的大海是一片浑浊的、翻滚的铅灰色。
我把自己扔进角落的装备保养区,机械地拿起一件他穿过的潜服,摊开,检查,折叠。动作僵硬,手指冰凉。呼吸管调节器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着指尖,我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那晚的触感卷土重来。不是金属的冷,是海水的冰,是挣扎时他手腕滑脱的瞬间,是救生绳上传来的那股突兀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松弛感……还有最后,他被拖上船时,皮肤那种了无生气的白,映着应急灯惨淡的光。
窒息感毫无预兆地攫住喉咙。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胸口被巨石压着,眼前开始发黑。我跌撞着扑向潜水池边,扶着冰凉的池壁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和脸上的湿意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池水、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每一寸空气都带着那晚的味道,咸腥的,绝望的。
我冲进装备库,几乎是凭本能扯下湿衣,套上bc,背上气瓶。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扣好卡扣。面镜勒紧额头,咬嘴塞进口中,咸涩的橡胶味弥漫开。
然后,我没有走向潜水池,而是径直推开了那扇通往真实海洋的密封门。
冰冷的海水瞬间包裹上来,巨大的压力挤压着身体和耳膜。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自己沉闷而急促的呼吸声,气泡咕噜噜地向上逃窜,像一串串破碎的呼喊。
我向下潜去,逃离那灰蒙蒙的天光,逃离海面上那个没有他的世界。
海底是另一个坟场。幽暗,寂静,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温柔地、残酷地挤压着胸腔。每下沉一米,记忆就清晰一分。他的笑容在水波里荡漾,他示范动作时流畅的身姿,他第一次带我下潜到三十米,指着发光水母时眼底的惊喜……还有最后那晚,他回头看我时,眼神里某种复杂的、我当时无法读懂的东西,像是一种决别前的留恋。
痛苦尖锐地刺穿肺叶。我失控地向前游去,试图甩掉那些幻影。脚蹼搅起沉积的沙粒,模糊了视线。一片荒芜的沙地上,某个半掩的东西反射出一丝微光。
我停住,鬼使神差地潜下去,拨开沙子。
是一个防水日记本。军绿色的硬壳,边角有磨损的痕迹,和他总放在潜水包侧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心脏猛地一跳,撞得肋骨生疼。我认识这个本子。他常在上面写写画画,每次我问,他都笑着躲开,说那是他的“海底宝藏图”。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它。浮力调整器似乎也失了灵,身体在海水中微微摇晃。我深吸一口气,压缩空气带着冰凉的寒意灌入肺部。终于,我用带着湿漉漉手套的手指,费力地掀开了封面。
里面的字迹是他的,熟悉得让人眼眶发热。一页页,记录着海洋的变化,水温、洋流、遇到的鱼群、新发现的珊瑚点位。琐碎,平静,充满热爱。直到中间某页,开始频繁地出现我的名字。
“今天带林晚(我终于在她打盹时偷看了教练日志上的名字)熟悉了三号礁区,她像条紧张的小鱼,但动作出乎意料地有天赋。希望有一天,她能真正爱上这里。”
“晚晚第一次独立完成了设备检查。她很认真,眉头皱的样子……有点可爱。”
“发现了那片绝美的鹿角珊瑚森林,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带她来看。可惜她还不能潜那么深。得想个办法。”
眼泪涌出来,迅速融进海水里,没有痕迹,只有面镜里一片模糊的酸涩。我贪婪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小的浮木,让我在这令人窒息的海底暂时喘一口气。他笔下的我,生动、鲜活,被他仔细地观察着,温柔地惦记着。这和我记忆中那个无能、慌张、最终害死了他的自己,判若两人。
我翻动着书页,指尖下的纸张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变得柔软而坚韧。后面的记录开始变得有些不同,字里行间缠绕上一丝我先前未曾察觉的沉重。
“又梦见了那片暗礁。父亲的锚链似乎还在响……我必须教会她。必须。”
“计划好了路线,天气窗口就在下个月。希望一切顺利。希望她……以后能明白。”
这些零碎的语句像暗流一样裹住我,温暖的海水忽然变得有些刺骨。不安开始滋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我加快了翻页的速度,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终于,指尖停在了最后有字迹的一页。
那页纸似乎比其他更皱一些,字迹也更深,更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不再是日常的记录,而是一段直接的话,像一封信,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
“若她读到此页,”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气泡不再上升。
“我已诱她抵达最美的珊瑚礁。”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四肢百骸泛起寒意。
“请原谅我用死亡教她如何不再恐惧深海。”
……
时间、水流、心跳,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了。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自己咬呼吸器咬得太紧,牙关发出的咯咯声。
诱她抵达?用死亡?教她?
每一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却成了最狰狞的谜语。那晚的每一个细节碎片在我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他提前异常仔细地检查我的装备,他选择的那条非常规的、指向那片着名深水珊瑚礁的路线,他反复确认我是否记得应对突发强流的手法,还有最后……他看向我时,那复杂得让我心慌的眼神,不是鼓励,不是安抚,而是……决绝的告别?
难道那突如其来的洋流……?
难道他松开手……?
难道那场耗尽我所有氧气、所有希望的挣扎……?!
不——!
一声无声的尖叫在胸腔里炸开,撕心裂肺。我猛地蜷缩起来,bc充气阀被无意中触碰,些许气泡嘶嘶地逸出。日记本从脱力的手中滑落,慢悠悠地沉向下方的沙地,那页致命的文字,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幽暗的海底与我对视。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撕裂的痛楚海啸般袭来,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我再也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承受这海水每一寸的重量。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一蹬腿,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逃离这片突然变得无比恐怖、充满阴谋和背叛味道的海水。
眼前是昏暗涌动的海,光线从上方透下,扭曲摇晃,如同那一天。耳畔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气泡疯了一样向上窜。
向上,向上,逃离这溺毙了他的,也即将溺毙我的深海。
破水而出的瞬间,世界的声音轰然回归。雨点更密集了,砸在海面上,噼啪作响,冰冷地打在脸上、脖子上。我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湿冷的空气,肺部烧灼般地疼痛。咸涩的海水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嘴里,是一种无比苦涩的味道。
我奋力游向岸边,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上岸边的岩石,瘫软在地。雨水毫无遮拦地浇在身上,冷得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当时没能抓住他……或者说,是他选择了从这双手中滑脱?
那个日记本,那些字……是真的吗?
我抬起头,望向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正在下雨的大海。它刚刚向我展示了一个甜蜜而残酷的真相,一个用死亡写就的“教案”。它吞噬了他,现在,又准备连同我一起吞噬。
雨更大了,海天相接处一片迷蒙。
我的心,沉甸甸地,向着那片看不见的海底,一直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