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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那个雨夜,我在乌棚下遇见拉琴的盲眼青年。

他教我识谱,指尖划过我掌心:“这曲子叫《野蜂飞舞》,你要记住。”

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拉琴都是在传递情报。

日军围捕那夜,他把我藏进琴盒,枪声在油桶间炸响。

“别回头!”这是他最后的话。

多年后我成为音乐教师,总在课上反复讲那首曲子。

白发苍苍那日,我抚摸他留下的琴:“你听见了吗?”

窗外突然传来久违的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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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4月17日,上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稠的湿意,像一块吸饱了脏水的破布,沉沉地压在头顶。天光早已褪尽,吝啬地不肯投下一丝暖色。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先是试探的、稀疏的几滴,砸在青石路面上,溅起细小的、带着灰尘气味的烟。转瞬间,这试探便化为倾泻,雨线斜织成网,冰冷地、无孔不入地穿透了单薄的春衫,直刺入骨髓。

白露缩着脖子,把手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几乎要散架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往怀里又死死地按了按。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线条,也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往下坠。脚下的黑布鞋早已湿透,每踩一步都发出“噗叽”一声轻响,泥水顺着脚踝往上爬,冰冷黏腻。她埋头疾走,只想找个地方避过这场骤雨,这湿冷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她浑身难受。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模糊了视线,眼前这条狭窄、弯曲的弄堂,在昏黄而摇曳的路灯下,显得格外漫长而陌生。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雨幕和寒冷里,一种声音,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丝线,顽强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和风的呜咽,钻进了她的耳朵。

是琴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被这狂风骤雨撕扯着,却依旧固执地存在着。它并不圆润华丽,甚至带着一种生涩的摩擦感,像是初学之人在笨拙地摸索,又像是某种……压抑着的、无声的嘶喊。每一次停顿都显得艰难,每一次重新响起又带着一股不肯认命的倔强。

白露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侧耳倾听,试图辨别那声音的来源。它在风雨中显得如此飘渺,却又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攫住了她的心神。她循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指引,几乎是本能地偏离了原先的路,拐进了一条更窄、更黑、几乎被两边高耸破败的石库门夹缝吞噬的小巷。雨水冲刷着巷子两侧斑驳的墙皮,留下道道污浊的水痕,空气里混杂着阴沟的湿腐气息和劣质煤球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

巷子深处,孤零零地蜷缩着一个低矮的乌棚。那是用几根歪斜的竹竿支着,上面胡乱搭了些破旧油毡和厚厚茅草勉强搭起的遮蔽所,像个被遗弃的、佝偻着背的老人。那微弱而倔强的琴声,正是从这乌棚底下幽幽地渗出来。

白露犹豫了不过一瞬。棚外风雨如晦,那棚子虽破败,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如同黑暗里唯一的光亮。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一头撞开那象征性的、用半截破麻袋片充当的“门帘”,带着一身湿冷的寒气,猛地闯进了乌棚狭窄的空间里。

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混杂着一种奇异的松香气息,扑面而来。棚内空间极其逼仄,光线更是昏暗得可怜,只有远处一盏半死不活的路灯,将一点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投射进来,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她急促地喘息着,湿透的身体因为骤然离开冰冷的雨幕而微微发抖,带进来的冷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

琴声戛然而止。

白露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视线在昏暗中急切地搜寻。乌棚深处,一个身影背对着入口,安静地坐在一个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破旧木箱上。他的身影在昏昧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一团凝固的影子。

他缓缓地、极慢地转过了身。

那张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现出来。很年轻,顶多二十出头。眉骨清晰,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组合成一张清俊的面容。然而,这张脸上最吸引人、也最令人心头一悸的,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大,眼睫很长,本该是盛满星光的所在,此刻却空洞地映着棚顶漏下的一缕微光,像蒙尘的琉璃珠子,没有一丝神采。它们直直地“望”向白露的方向,却又分明穿透了她,投向更远的、无人知晓的虚空。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把小提琴。琴身是深沉的褐色,在昏暗中流淌着幽微的光泽。琴弓被他松松地握在右手,弓毛上的松香痕迹在微光下泛白。

一片死寂。只有棚外的雨声,单调而执拗地敲打着油毡和茅草棚顶。

“谁?”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冽质感,像初融的雪水,却又因为那空洞的眼神,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疏离和凉意。

白露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觉心跳如擂鼓,撞击着湿透的胸腔。方才在雨幕中奔逃的狼狈,此刻在这双空洞的眼睛前,竟显得如此赤裸而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又紧了紧怀里的蓝布包袱,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她终于挤出一个字,声音带着雨水的微颤和奔跑后的喘息,“雨太大……进来……躲躲雨。” 话语笨拙地挤出,带着湿漉漉的窘迫。

年轻男人空洞的眼睛依旧“看”着她站立的方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雨水浸透的石像。那沉默持续着,只有棚顶漏下的雨水滴落在角落一只破铁皮桶里,发出“咚……咚……”的单调声响,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就在白露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想要转身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幕时,他微微侧了侧头,仿佛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震动。

“嗯。” 终于,一个极轻的单音从他唇间逸出,像一片羽毛落下,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驱逐的意思,只是缓缓地、摸索着,将膝盖上的小提琴重新架到了瘦削的肩窝下。那动作流畅而熟悉,仿佛练习了千万遍,带着一种与周遭破败格格不入的优雅。他的下颌轻轻抵住腮托,左手修长的手指试探性地按上琴弦,右手握紧了琴弓。

然后,他拉动了琴弓。

一串破碎的音符挣扎着流淌出来。不再是刚才那断断续续、饱受风雨摧残的呜咽,而是……一种尝试。尝试着连贯,尝试着寻找旋律。那声音依旧带着生涩的摩擦感,像砂纸刮过粗糙的木头表面,尖锐地刺入耳膜。每一个音符都像在艰难地爬坡,跌跌撞撞,充满了不和谐的碰撞。曲调怪异,毫无章法,像是在琴弦上胡乱摸索,又像在绝望地复刻某个早已遗忘的片段。

白露僵硬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冰冷的颈窝,她却浑然不觉。那琴声钻入她的耳朵,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得她头皮发麻,胸口发紧。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混合着对这怪异声响本能的抗拒,让她几乎想捂住耳朵。这根本不是音乐,是折磨!

就在那刺耳的噪音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时,一个极其突兀、清脆的断裂声猛地响起——“嘣”!

声音戛然而止。

白露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那男人按在琴弦上的左手食指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昏暗中,他微微低头,“看”向琴弦的方向,空洞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茫然。随即,他抬起左手。

那根食指的指尖,一道细小的血痕正在慢慢洇开。一滴深红的血珠,悄然凝聚,然后沉重地坠落,无声地砸在乌棚肮脏潮湿的地面上,瞬间被深色的泥土吞噬,只留下一个更深的印记。

他没有发出任何痛呼,只是用拇指摸索着按住那个小小的伤口,指腹在伤口上轻轻捻了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然后,他摸索着,将小提琴从肩上小心地取下,横放在腿上,开始极其缓慢、专注地摸索琴弦断掉的位置。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滑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与生俱来的熟稔,最终停留在琴头处那个断裂的弦轴旁边。他摸索着从琴盒——一个同样老旧磨损的盒子——里拿出一根备用的琴弦,开始尝试更换。手指灵巧地缠绕、收紧,动作虽慢,却异常稳定准确。

白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那双忙碌的手吸引。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带着薄薄的茧,是常年与琴弦摩擦留下的印记。那双手在昏暗中移动,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它们本身就懂得琴弦的语言。

“你……拉的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白露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问题显得如此突兀,甚至有些冒犯。对一个刚刚拉出那样刺耳声音的人问这个?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空洞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琴弦上,仿佛在“凝视”着那个断裂的地方。片刻的沉默后,他薄薄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不知道。” 声音很轻,像风掠过枯草,“忘了。”

忘了?白露愣住了。忘了自己拉的是什么曲子?这回答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和……苍凉。她看着他那双映着微弱光点却毫无焦距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在琴弦上灵巧移动的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拉琴,或许根本不是为了给谁听。他只是……在寻找什么?或者,只是在确认自己还存在着?

就在这时,男人摸索着,似乎想从腿边的旧琴盒里再找点什么工具。他的手指在琴盒内部边缘小心地探过。忽然,他的指尖似乎碰到了什么,动作极其轻微地一滞。那细微的停顿快得如同错觉,若非白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那双灵巧的手,几乎无法察觉。

紧接着,一张折叠得极小、方方正正的纸片,像是被他不经意间带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从琴盒边缘滑落,正好掉在离白露脚尖不远的一小片稍微干燥些的泥地上。

白露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飘落的纸片。它只有火柴盒大小,纸张薄而脆,边缘被雨水濡湿的空气浸润得有些发软卷曲。在昏黄的光线下,她似乎瞥见纸片上印着密密麻麻的、极其细小的字符。

不是汉字。

那些字符排列整齐,弯弯曲曲,像是……洋文?或者某种密码?她的心猛地一跳。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任何与“洋码子”沾边的东西,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诡异的雨夜,在这样一个神秘的盲眼琴师的琴盒里掉出来的东西。

男人似乎并未察觉这小小的意外。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琴弦,摸索着将新的弦一点点穿过弦轴孔,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

白露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她看着地上那张小小的纸片,又飞快地抬眼瞥了一眼那个沉浸在琴弦世界里的男人。雨水从棚顶的缝隙滴落,砸在那纸片旁边,溅起微小的泥点。一个念头在她脑中激烈地冲撞:捡起来?还是当作没看见?捡起来,万一……不捡,它会不会被雨水浸烂,或者被这男人发现少了东西?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之际,男人恰好完成了琴弦的更换。他摸索着,将琴重新架回肩上,用下巴感受了一下腮托的位置。他抬起右手,琴弓虚悬在弦上,似乎在寻找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他微微侧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棚顶的茅草和油毡,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

“雨停了。” 他忽然说,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能听见雨水渐歇的细微变化。

白露下意识地屏息倾听。果然,棚外那铺天盖地的哗哗声不知何时已经减弱,变成了稀疏的滴答声,敲打着棚顶和巷子里的杂物,发出空洞的回响。一股混合着泥土腥气和草木清冷的湿冷空气,从破麻袋片门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

男人不再说话。他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下颌重新抵住琴托。那清瘦的侧影在昏昧的光线下,像一尊线条冷硬的剪影。他手中的琴弓,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姿态,稳稳地落了下去。

这一次,声音完全不同了。

不再是刚才那破碎刺耳的摸索,也不是之前穿透雨幕的呜咽。当弓毛触碰到琴弦的刹那,一种极其低沉、浑厚、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嗡鸣骤然响起,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乌棚空间。那声音像一道沉缓的暗流,又像大提琴最低音区的吟唱,带着某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直直地撞入白露的耳膜,震得她心口发麻。

他拉得很慢。每一个音符都拉得饱满而绵长,仿佛要将所有的重量和气息都灌注进去。那旋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单调,只是在几个低沉的和弦之间缓慢地循环往复。然而,正是在这简单到极致的重复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怆感,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那不是呼天抢地的痛哭,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无声的、仿佛连叹息都已被耗尽的哀伤。像一块巨石沉入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有那沉闷的回响在黑暗中扩散。

白露完全忘记了那张掉落的纸片,忘记了棚外的世界,忘记了湿透的寒冷。她僵立在原地,所有的感官都被这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琴声攫取了。她看着他那双在琴弦上稳定滑动的手指,看着他那双映着微光却依旧空洞的眼睛,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这声音穿透了她的皮囊,直接凿进了她心底最荒芜的角落,唤醒了所有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颠沛流离,失亲之痛,无家可归的茫然……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情绪,此刻被这低沉的琴声粗暴地翻搅出来,酸涩的泪意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

她用力咬住下唇,不让那软弱的东西掉下来。在这个陌生、古怪又危险的盲眼男人面前掉眼泪?这念头让她感到一阵难堪。

琴声还在继续,沉重地、固执地回荡着。那单调的旋律仿佛没有尽头,要将这小小的乌棚连同棚里的人都拖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白露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悲伤彻底淹没时,那低沉盘旋的旋律,极其突兀地,毫无预兆地,猛地拔高了!

像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像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剑!

琴弓在弦上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摩擦!一连串急促、尖锐、密集到令人头皮炸裂的音符,如同被激怒的蜂群,轰然炸响!那速度之快,音调之高亢,与之前的沉重缓慢形成了天壤之别!不再是深沉的悲怆,而是一种极致的、燃烧一切的激烈!是狂风暴雨中的呐喊,是绝境边缘的挣扎,是灵魂被撕裂时发出的尖啸!每一个音符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地扎进空气,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毁灭感。

白露浑身剧震,猛地捂住了耳朵。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音浪冲击着她的神经,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惊骇地看着那个沉浸在琴声风暴中的男人。他瘦削的身体因为这激烈的运弓而微微颤抖,下颌紧紧抵着腮托,那张清俊的脸在昏暗中绷紧,额角甚至隐隐可见细小的汗珠。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狂暴的蜂群飞舞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十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在一个极其刺耳、仿佛要锯断琴弦的最高音之后,琴声如同被一刀斩断,骤然停止!

万籁俱寂。

棚顶最后一滴雨水“嗒”地一声落入铁皮桶,声音在绝对的安静里被无限放大。

男人保持着拉琴的姿势,弓子停在半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棚内弥漫着浓重的松香气息和一种无声的硝烟味。

白露慢慢地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看着那个男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那沉重的悲怆,那疯狂的挣扎……这哪里是拉琴?这分明是他在看不见的世界里,用琴弦剖开自己的胸膛,捧出那颗鲜血淋漓的心!

男人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放下了琴弓和提琴。他摸索着,将琴小心地放回琴盒,动作又恢复了那种缓慢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他合上琴盒的盖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然后,他摸索着提起琴盒,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乌棚里显得有些局促。

他没有再看白露的方向——或许他从来就“看”不到任何人。他只是微微侧过头,像是在辨别外面的声音。

“走了。” 他淡淡地说,声音带着激越演奏后残留的沙哑,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在琴弦上燃烧的灵魂,只是一个幻影。

他摸索着,脚步沉稳地走向破麻袋片门帘。就在他即将掀帘而出的瞬间,白露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地上那张小小的纸片上。它孤零零地躺在泥地上,湿气正一点点侵蚀着它的边缘。

男人掀开了门帘,一股裹挟着雨后清冷湿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白露打了个寒噤。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巷子深处尚未散尽的夜色和雾气之中,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狭小的乌棚里,只剩下白露一个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松香气息,以及那沉重与疯狂交织的琴声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的余韵。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张掉在地上的小纸片。

纸片冰凉而潮湿。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捡起,借着棚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弱天光,凑到眼前。上面密密麻麻的,果然是细小的洋文字母和数字,组合排列成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序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指尖,也烫着她的心。那个男人是谁?他拉的到底是什么?这张纸片又意味着什么?

她将这张神秘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谜团。她扶着膝盖站起身,双腿因为久站和寒冷而有些发麻。棚外的雨确实彻底停了,只有屋檐的积水还在滴答。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泥土、垃圾和远处隐约飘来的煤烟味,让她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狭窄、破败、弥漫着松香和秘密气息的乌棚,然后,掀开那破旧的麻袋片门帘,也一头扎进了上海滩湿冷的、尚未苏醒的黎明前夜色里。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孤独地回响。

那个盲眼琴师的身影,连同他那沉重与疯狂交织的琴声,还有手心里这张神秘的纸片,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意识深处。她知道,这个雨夜的相遇,绝不会是终点。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她和那把琴,和那个看不见的人,和这冰冷的洋码子秘密,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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