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药汤漆黑如墨,散发着让人舌根发麻的极度苦涩。一只布满老茧、青筋虬结的大手稳稳地捏住碗沿,毫不犹豫地灌进了一名因“中蛊”而神志不清的士兵嘴里。那士兵双目翻白,身体如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被扼住般的“嗬嗬”声,却依旧被强行灌下了那碗颜色与气味都如同地狱产物的汤剂。
三天前,雷鸣这位曾经“狼狈撤退”的征南提督,回来了。
他没有带回一兵一卒的援军,带回的,只有数十箱贴着皇家封条的木箱,以及一本薄薄的、墨迹未干的册子——《西南地区瘴疾防治总纲》。
他的归来,如同一道惊雷,炸醒了这座被瘟疫与恐惧笼罩的死亡军营。这位曾经因信仰动摇而迷茫的悍将,此刻脸上再无半分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了一切、手握真理的、无可动摇的铁血自信。
“全军听令!”
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就让所有将领都感到了匪夷所思。
“凡军中用水,无论江河井水,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违令者,斩!”
“凡营中将士,无论病重病轻,每日分三次,强行灌服‘驱虫汤’!抗令者,斩!”
“凡疫区之内,所有人员必须严格遵守《防疫手册》,清理积水,扑杀蚊虫,违令者,斩!”
三道斩钉截铁的军令,以不容置疑的血腥味,强行在这座已经濒临崩溃的军营里,建立起一种全新的、属于“科学”的秩序。
起初,质疑与抵触在暗中滋生。士兵们对那苦涩的“驱虫汤”充满了恐惧,对那本满是古怪图画的《防疫手册》嗤之以鼻。他们更相信那些世代流传的、关于山神与巫蛊的恐怖传说。
然而,神迹降临了。
那些仅仅喝下了一天汤药的士兵,第二天便停止了上吐下泻。那些曾被高烧与幻觉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重症病患,在被灌下解毒剂后,竟奇迹般地退了烧,神志也渐渐清醒。
效果,立竿见影!
所谓的“巫蛊”,这个曾经让十万大军束手无策、只能在恐惧中等待死亡的无形死神,在现代医学提炼出的“金鸡纳霜”与“苦楝皮”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短短三日,笼罩在军营上空的死亡阴云被一扫而空。胜利的欢呼声再次响起,而这一次,士兵们呼喊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天佑大周”,而是摄政王林乾与提督雷鸣的名字。在他们心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摄政王,才是行走于人间的唯一真神!
在彻底稳定了军心之后,雷鸣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般,立刻率领这支重获新生的虎狼之师,去血洗那些曾让他们陷入绝境的土司村寨。
他选择了林乾教给他的、一种更诛心的方式。
他再次带领那支曾被羞辱、被驱赶的“神农医疗队”,来到了那个对他敌意最深、也是巫蛊之术流传最广的“云雾寨”之外。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再仅仅是医疗队。
在他的身后,是数百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随着他一声令下,车上的油布被缓缓揭开。那一瞬间,所有在寨墙之上围观的村民与巫师,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没有刀枪,没有箭弩,更没有那些能喷吐火焰的黑铁管子。
车上装载的,是如同小山般堆积的“神药”——那些能让濒死之人重获新生的白色粉末与褐色汤剂。
以及,比神药更致命的“武器”。
一袋袋洁白如雪、颗粒分明的雪花盐。
一罐罐晶莹剔?透、散发着甜蜜气息的白糖。
还有一匹匹柔软细腻、在西南的阳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棉布。
雷鸣策马上前,独自一人,缓缓行至寨门百步之外。他抬头,目光如刀,扫过寨墙之上那些手持骨杖、脸上涂满油彩、正对着他念念有词,试图发动“诅咒”的大巫师们。
他能看到那些巫师身后,无数村民正从寨墙的垛口、箭孔之后,用一种混杂着恐惧、好奇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那些小山般的“货物”。他们的嘴唇干裂,喉结在无意识地滚动。
雷鸣缓缓举起手,高声下达了最后的“通牒”。他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们的‘神’,给了你们‘瘟疫’与‘死亡’。而我的‘神’,带来了‘解药’与‘新生’!”
“你们的‘神’,让你们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忍受着贫穷与痛苦。而我的‘神’,带来了你们从未尝过的‘味道’,与从未见过的‘光明’!”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审判的钟声,重重敲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个选择!”
“是打开寨门,迎接‘神农’的恩赐?还是抱着你们那早已失灵的‘山神’,一同烂死在这座山里?!”
这番话,如同一柄烧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寨内所有村民最后的心理防线!
“健康”与“美好生活”的双重诱惑,与“疾病”和“贫穷”的残酷现实,形成了最强烈、也最无法抗拒的对比!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看着山下那堆晶莹的白糖,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发出了渴望的呜咽。一个刚刚在瘟疫中失去了丈夫的女人,看着那些能救命的神药,眼中迸发出了生的渴望。
虚无缥缈的来世恐吓,在触手可及的现世幸福面前,显得何其苍白无力!
“妖言惑众!”
寨墙之上的大巫师感受到了信仰的崩塌,他发出一声气急败坏的尖叫,举起手中的人骨法杖,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山下那个亵渎神灵的魔鬼。
然而,不等他的诅咒念完,一块石头便从人群中飞出,狠狠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闭嘴吧!老东西!”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怒吼道,“我的阿妈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才活活病死的!山下的神仙能救命,你只会让我们等死!”
这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开门!我们要盐!”
“我的孩子快饿死了!我要糖!”
“开寨门!”
村民们的理智被最原始的生存欲望彻底冲垮。最终,不等雷鸣下令攻城,那座坚固的山寨,便因为内部的“村民哗变”,而从里面,被猛地打开了!
潮水般的村民,如同饿了数日的疯狼,嚎叫着从寨门中冲了出来。他们冲向的不是雷鸣的军队,而是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而那些还在试图挥舞法杖、维持最后一点可怜尊严的巫师们,则被愤怒的人潮瞬间淹没,被一双双曾经对他们无比敬畏的手,狠狠地打倒、踩踏在地!
一场不见血的战争,以一种最彻底、最摧枯拉朽的方式,宣告了胜利。
雷鸣静静地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些一边哭喊着,一边将雪白的盐粒贪婪地塞进嘴里、任由泪水混着口水流下的村民。他看着那些第一次尝到糖的孩子们,脸上露出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幸福笑容。他看着那些妇人们,小心翼翼地、如同抚摸稀世珍宝般,用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着那柔软的棉布。
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如同看着一群终于从黑暗的洞穴中,第一次看到阳光的“可怜人”般的、复杂的悲悯。
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上的旧神,已经死了。
而一个由“盐”、“糖”与“棉布”构筑的新神,将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