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境,百万大山入口。
一门崭新的野战炮擦得锃亮,冰冷的钢铁炮身上甚至还倒映着天空中铅灰色的云。然而,这尊代表着大周帝国最高工业水平的战争之神,此刻却狼狈不堪。它那沉重的、由精铁包裹的巨大车轮,正深深地陷入一片猩红色的泥潭之中,动弹不得。那泥浆粘稠得如同熬坏了的糖稀,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腐烂树叶与潮湿泥土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数名炮兵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湿冷的空气中紧绷如铁,青筋如虬龙般暴起。他们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拉扯着浸满了水的粗麻绳。绳索深深勒进他们的肩胛,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印子。可无论他们如何挣扎,那巨大的炮车只是在泥潭中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随即又被那片猩红的、充满吸力的土地死死拽住,纹丝不动。
泥浆没过了他们的膝盖,每一次拔腿都需耗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啵”声,像是大地不甘的吮吸。
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新任“征南提督”雷鸣,正眉头紧锁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意气风发。
就在数日前,他还是京城百官口中那个创造了奇迹的“炮兵之神”。如今,他身着崭新的提督官服,腰悬尚方宝剑,率领着一支由帝国最精锐兵种——神机营、海军陆战队与通州防疫专家——组成的特遣队,抵达了这片传说中的蛮荒之地。
出发前,他曾在那张巨大的帝国舆马图前向摄政王立下军令状。凭借自己战无不胜的炮兵理论与那支在东瀛战场上证明了自己价值的陆战队,平定区区土司叛乱,在他看来,不过是探囊取物。
现在,这“囊”却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潭。
“废物!”雷鸣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怒吼。他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惊起了一片不知名的飞鸟。
他大步流星地从高地上冲下,靴子踩进泥潭,冰冷粘稠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他一把推开一个已经脱力的炮兵,亲自抓住了那根湿滑的麻绳,将它缠在自己手臂上。
“都给我用力!”他咆哮着,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贲张,“一、二、拉!”
在他的带动下,士兵们再次爆发出嘶吼。然而,炮车依旧只是象征性地向前挪动了寸许,便再次被泥潭那贪婪的巨口吞噬。
雷鸣看着那纹丝不动的车轮,脸上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困惑。
怎么会这样?
他松开绳索,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地图。那是在西域绘制的作战地图,上面用朱砂清晰地标注着他最辉煌的战绩——炮轰玉门关。在那片干燥、开阔的土地上,他的大炮就是唯一的真理。只要计算出精准的弹道,任何坚固的城防都不过是一堆等待被轰成碎屑的土块。
他本想将那套无往不利的“成功经验”复制到西南。按照他的计划,全军将强行军至第一个土司据点“黑风寨”,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炮火准备,来宣告王师的降临,用雷霆与火焰,彻底碾碎那些土着蛮夷的抵抗意志。
然而,西南的丛林,给了他第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里,根本没有“路”。
有的只是被无数藤蔓与盘根错节的树根所覆盖的、湿滑泥泞的所谓“山道”。巨大的炮车在这种地方寸步难行,挽马不断地打滑、摔倒,发出痛苦的悲鸣。就在半个时辰前,一辆沉重的炮车在经过一处山涧时,因为山路塌方,连同两匹挽马,一同倾覆进了深不见底的峡谷。那声钢铁与岩石碰撞的巨响,至今还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那引以为傲的“炮兵之神”的名号,在这片无路可走的土地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和他麾下的神机营,第一次,从战争舞台上无可争议的主角,变成了拖累全军行军速度的、最沉重的“累赘”。
“提督大人!”一名浑身是泥的队正踉跄着跑来,脸上带着惊惶,“前面……前面探路的陆战队兄弟回报,山路彻底被一场山洪冲断了,除非……除非我们能飞过去,否则……根本过不去!”
飞过去……
雷鸣的身体猛地一僵。
又一门火炮的车轴在士兵们绝望的拉扯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在一声刺耳的断裂声中,彻底报废。一名士兵躲闪不及,被断裂的木轴砸中小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腿在泥浆里翻滚。
混乱,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停止前进!”雷鸣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他最不愿说出的话,“全军后撤,寻找高地,安营扎寨!”
在付出了数名士兵受伤、一门火炮彻底损毁的代价后,这场意气风发的远征,被迫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停止了。
夜幕降临。
潮湿的雾气从山林间升腾而起,带着一股草木腐败的、令人不安的气味。营地里燃起的篝火,只能驱散身边数尺的黑暗,更远的地方,是无边无际的、被浓雾与夜色笼罩的未知。林中不时传来几声古怪的虫鸣与野兽的低吼,让那些习惯了北方战场金戈铁马的士兵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压力。
雷鸣独自一人,站在一处临时清理出来的高地上。
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用“数学”,无法解决的问题。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那片在月光下如同绿色海洋般、无边无际的原始丛林。那片绿色的海洋,在夜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在平稳地呼吸。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他脸上的自信与骄傲,第一次,被无情地剥离干净,露出了一种深深的、对“自然”的敬畏与迷茫。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山……到处都是山!路……到处都没有路!”
“我的炮……我的炮,射程再远,威力再大,打不到敌人,又有什么用?!”
一阵混乱的思绪,如同一场风暴,在他的脑海中疯狂肆虐。也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之中,一个被他早已抛之脑后的画面,却无比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出征前,在定远侯府的书房之内。
摄政王林乾,将一本他亲手批注过的《孙子兵法》,交到了自己手中。他记得,侯爷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那根冰冷的指挥杆,在那本书的某一页上,轻轻敲了敲。
雷鸣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踉跄着冲回自己的帅帐,在一堆行军物资中,疯狂地翻找起来。最终,他找到了那本被他随意塞进行囊的兵书。
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迅速翻到了那一页。
那上面,只有两个字,被侯爷用朱砂笔,重重地,圈了三圈。
地形篇。
雷鸣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字,又抬头望向帐外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丛林。
那片绿色的海洋,仿佛正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知”。
“侯爷……侯爷……”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失魂落魄的苦涩,“原来……原来,您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第一次,开始真正地,反思林乾在出征前,对他那看似轻描淡写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