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过度使用的虎蹲炮,炮管已烧得赤红。它在喷射出最后一发淬毒的铁砂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炮身轰然炸裂!
飞溅的滚烫铁片如死神镰刀,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瞬间横扫而过。周围数名炮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就被撕开、斩断,血肉与碎骨混杂着泥土冲天而起。这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成了朔州城远程火力彻底哑火的报丧钟。
决战,已进入第二日的午后。
朔州城内,一切能用于防御的物资都已耗尽。曾经堆积如山的滚石早已用光,守备军的士兵们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用尽全身力气将城内铺路的石板一块块撬起,嘶吼着搬运到城头,再奋力推下。石板在空中翻滚,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入城下密集的敌军中,每一次都只能换来几声短暂的惨叫,相对于那片黑色的海洋,无异于杯水车薪。
火油早已告罄。曾经能将一架云梯瞬间化为巨大火炬的致命液体,如今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木桶。士兵们只能抬来一桶桶冰冷的井水,绝望地往下泼洒,希望能迟滞敌人哪怕一瞬的脚步。但冰水除了让攀爬的敌人打个寒颤,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储备神臂弩的库房也见了底。曾经能遮天蔽日、让敌人不敢靠近城墙的密集箭雨,此刻变得稀稀拉拉,软弱无力。弩手们在发射每一支弩箭前都必须反复确认目标,因为他们知道,射一箭,便少一箭。远程火力的压制,第一次出现了致命的、无法弥补的空档。
城下,那座由无数帐篷组成的巨大营地中央,草原可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他缓缓举起手臂,指向那段火力明显减弱的西段城墙,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他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也是最后的预备队——三千名“狼骑兵”。
这支军队尽数下马,沉默地从大营后方走出。他们身上覆盖着厚重到几乎没有缝隙的铁甲,左手持着能抵挡箭矢的坚固铁盾,右手紧握着一柄柄弧度优美、刃口闪着寒光的弯刀。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多余的咆哮,只有铁甲摩擦的“沙沙”声和数千双战靴踏在地上那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这支军队的沉默,远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感到窒息。
他们顶着城头稀疏的箭雨,如同三千只沉默的铁甲凶兽,沉默而高效地扛起了数十架最为坚固、由整根巨木制成的攻城梯。零星的箭矢射在他们的铁盾与重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却无法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他们只是偶尔有人中箭倒下,但身后立刻便有同伴补上,整个队伍的推进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在付出了数百人被城头砸下的石板碾成肉泥的代价后,“狼骑兵”的先锋,终于第一次,将那沾满了血污的战靴,踏上了朔州城的城头!
防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惨烈到极致的城头白刃战,在口子被撕开的瞬间,轰然爆发。
狭窄的城墙之上,再无任何战术与阵型可言,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杀戮本能。刀光在血色的残阳下疯狂交错,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利刃切开血肉、斩断骨骼的沉闷声响。
一名狼骑兵的弯刀以刁钻的角度狠狠劈开一名大周士兵的胸膛,白森森的肋骨伴随着破碎的心肺翻卷出来。那名大周士兵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却像疯了一样死死抱住了对方的大腿,张开嘴,用尽最后的力气咬住了敌人的手臂。狼骑兵的弯刀疯狂地劈砍在他的后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但他就是不松口,最终两人纠缠着一同滚下了数十丈高的城墙。
汗水、血水混合着尘土,不断流进双方士兵们的眼睛,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铁锈的味道、血腥的味道、内脏暴露在空气中的味道,以及死亡本身那独有的、冰冷的金属气味。濒死者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的气声,那是生命被强行抽离时最后的、绝望的悲鸣。
城墙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易手。刚刚被大周士兵用尸体夺回的一段城墙,转瞬又被后续如潮水般涌上的狼骑兵占据。尸体一层又一层地堆积起来,让脚下的路变得异常湿滑而坎坷。
雷鸣被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绊倒在地,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是敌人还是自己的部下,就立刻翻身爬起,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已经卷刃的断裂佩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再度冲入了绞肉机般的战团。
一名狼骑兵百夫长,在此刻显得尤为悍勇。
他就像一头冲入羊群的恶狼,身高体壮,手中的弯刀上下翻飞,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蓬血雨。他连杀七八名早已精疲力竭的大周士兵,硬生生在尸山血海中劈开了一条通路。他浑身浴血,铠甲上挂着碎肉与肠子,一双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他从身后一名亲卫手中,夺过了一面巨大的狼头大旗。
他发出一声响彻战场的咆哮,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根碗口粗的巨大旗杆,狠狠地、一寸一寸地插进了城垛的砖石缝隙之中!
那面绣着狰狞狼头的黑色大旗,在北疆凛冽的寒风中,“呼啦”一声被彻底展开,迎风狂舞,猎猎作响。
这面旗帜,仿佛一道来自地狱的信号。
城下正在攻城的数万草原军,在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四野,仿佛要将天空都掀翻。
而城头之上,所有正在浴血奋战的大周守军,在看到那面旗帜的瞬间,眼神中的最后一丝光芒,黯淡了下去。他们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士气,跌落到了冰点。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如同最恶毒的瘟疫,在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与即将崩溃的精神中,迅速蔓延。
“顶住!”
“杀!”
“上!”
将领们沙哑的、单字的命令被彻底淹没在兵刃入肉声、骨骼碎裂声和临死的嘶吼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更多的狼骑兵顺着那道被大旗标记出的缺口涌上城头,缺口被不断地、残忍地撕大。那名插旗的百夫长,刚刚仰天发出一声充满了征服快感的胜利咆哮,但他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数支从侧翼迂回的亲卫队士兵刺来的长枪,贯穿了他厚重铠甲的缝隙。锋利的枪尖从他的前胸刺入,又从后背透出,带出一蓬蓬滚烫的心头热血。
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眼中充满了不敢置信。他的身体被长枪钉死在城墙上,缓缓滑落,用自己的死亡,为这场战争的残酷与瞬息万变,写下了最生动的注脚。
可他的死,已经无足轻重。
整段西城墙的防线,正处于彻底崩溃的边缘。雷鸣率领着身边仅剩的数十名亲卫队,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反扑,却依旧被狼骑兵死死地压制了回来。这些草原可汗的真正精锐,无论是力量、技巧还是装备,都远胜于早已疲惫不堪、濒临极限的大周守军。每一次兵刃的碰撞,都让大周士兵的虎口迸裂;每一次身体的撞击,都让他们踉跄后退。
“铛!”
一声刺耳的巨响,雷鸣脸上的铁面罩被一柄势大力沉的弯刀从中间劈开,裂成两半掉落在地,露出了他那张满是血污和汗水的、线条刚毅的脸。他左臂的铠甲被另一名狼骑兵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卷着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用那柄断刀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
他看着那面在风中狂舞、仿佛在嘲笑着他的狼头大旗,又看了看身边已经所剩无几、个个带伤的弟兄们。就在刚才,一名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为了保护他,被三把弯刀同时捅穿了身体,那名亲卫临死前看着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满是眷恋与不甘。
雷鸣眼中的战意与疯狂,在这一刻,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有过的绝望与疲惫。
朔州城,真的要在下一刻就陷落了吗?
还有谁,能拯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