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顺王府的书房,与京城任何一处王公府邸的书房都不同。
这里没有悬挂名家字画,也闻不到半点文人墨客钟爱的翰墨清香。整个书房的陈设简单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唯一抢眼的,是墙上那幅巨大的、用黑铁浇筑而成的大周舆图。那舆图之上,山川、河流、关隘、重镇,皆以一种冷硬的线条勾勒而出,散发着一股铁与血的冰冷气息。
贾政跪坐在那张足以令人窒息的舆图之下,只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在发凉。他不敢抬头,只能将自己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面前那张由紫檀木制成的、光可鉴人的矮几之上。
矮几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叠是京城各大票号开出的、总额高达二十万两的银票。另一件,则是他母亲贾母亲手书写的那封,字里行间充满了卑微讨好与政治投机的信。
这两样东西,便是荣国府在这场关乎生死的豪赌之中,押上的全部筹码。
坐在他对面的,便是这座书房的主人,当今圣上的亲叔父,旧勋贵集团真正的领袖——忠顺亲王。
他看上去约莫五十余岁,面容清癯,身着一袭普通的玄色王服,手中既没有把玩玉器,也没有捻动佛珠。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将所有投向他的光线与试探,都吸食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去看那叠足以让任何官员疯狂的银票,而是先取过了贾母那封信。
他展开信纸,看得极慢,极仔细。
贾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不争气的、擂鼓般的心跳声。他悄悄抬眼,试图从忠顺王那张如石雕般的脸上,寻找到一丝一毫的、可以预示结果的情绪。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张脸,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许久,忠顺王终于放下了信纸。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那不是喜悦,也不是轻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如同猎人看着猎物精准地踏入自己最后一个陷阱时,才会有的、冰冷的满足。
成了。
贾家这条早已失去了理智,只剩下百年门楣这块腐朽招牌的疯狗,终于,彻底地咬上了他扔出的饵。
这个饵,他布了很久。
从林乾那个黄口小儿的《盐政新策》震动朝堂开始,他便知道,皇帝那侄儿,要对他和他身后的整个旧勋贵集团,动刀了。而他,需要一面盾牌,需要一把可以随时牺牲、又能吸引足够火力的“脏刀”。
贾家,便是最完美的选择。
他们足够愚蠢,足够贪婪,也足够自以为是。他们对林乾有着深入骨髓的嫉恨,对皇权又有着天生的、奴才般的敬畏与幻想。他们就像一群在即将倾覆的破船上,为了争抢几件华丽的袍服而打得头破血流的蠢货,根本看不到那足以将他们彻底吞没的时代洪流。
“老太君,有心了。”
忠顺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不带半分烟火气,仿佛他刚刚看的,只是一封寻常的问安信。
他伸手,将那叠厚厚的银票,不紧不慢地收入袖中。那动作随意,仿佛他收下的不是二十万两白银,而是二十枚无关紧要的铜钱。
“呵呵,”贾政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立刻换上了一副最是谄媚的笑容,身子躬得更低了,“王爷说笑了。能为王爷分忧,能为王爷的风雅尽一份心力,是我贾家的福分,更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的心愿。”
“嗯。”忠顺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缓缓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案前,亲自提笔,开始修书。
“来人。”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一名身着黑衣的精干护卫,如同鬼魅般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将此信,连同我书房里那只‘百宝格’,一并送往我城西的别院。”忠顺王将写好的信封好,递了过去,“告诉管家,三日之内,将那艘‘不系舟’,擦拭干净,风风光光地,给我送到荣国府的大观园里去。”
“是,王爷。”护卫领命,再次如鬼魅般消失。
贾政在一旁听得是心花怒放。他知道,这艘船,稳了。他贾家与忠顺王府的联盟,也稳了。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说几句感恩戴德的漂亮话时,忠顺王却仿佛不经意般地,再次开口了。
“本王听说,荣国府的姻亲,那位王子腾王大人,如今正总领京营戎机,圣眷正浓啊。”
贾政闻言一怔,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能小心翼翼地回道:“王爷谬赞了。子腾他不过是为圣上效力,尽些本分罢了。”
“本分?”忠顺王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如今北疆战事紧急,朝廷正在四处采买军械。兵部那帮人,个个都想趁机捞上一笔,送到边关的,十成里能有三成是好的,便算是皇恩浩荡了。”
他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贾政,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最深处的贪婪。
“本王手上,恰好有一批从西洋商人那里得来的精铁。若是王大人有心为国出力,本王倒是可以帮衬一二。价钱嘛,”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随意,“自然是比兵部那些蛀虫,要公道得多。”
贾政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金元宝砸中了。
这……这哪里是帮衬?这分明是送上门来的、天大的功劳与人情啊!
王子腾若是能经手此事,一来能为国节省大笔开支,在圣上面前挣一份天大的功劳;二来,这其中的好处,又岂是外人能够道哉的?而他贾政,作为牵线之人,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更是举足轻重!
“王爷……王爷大恩!”贾政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对着忠顺王便要磕头,“王爷如此体恤我等,贾政……贾政粉身碎骨,也难报王爷知遇之恩于万一!”
他以为自己为家族立下了不世之功。他以为自己在这场波诡云谲的政治博弈中,终于抓到了一丝主动权。他以为自己用区区二十万两,便买回了贾家未来的百年安稳。
他不知道,当他满心欢喜地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坐上返回荣国府的轿子时,身后那座王府的主人,正用一种看待死物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贾政前脚刚走,忠顺王便从袖中,重新取出了那两样东西。
贾母那封字里行间充满了投靠之意的亲笔信。
以及那二十万两银票的票根。
他走到书房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轻轻叩击三下。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内嵌的、由玄铁打造的保险柜。
他缓缓转动着那复杂的铜锁,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柜门应声而开。
柜中,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古董字画。只有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铁箱,每一个铁箱之上,都用朱砂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一处府邸的称谓。
“南安郡王”、“镇国公”、“兵部尚书石光珠”……那一个个曾经在朝堂之上叱咤风云的名字,如今都化作了这冰冷铁箱上的标签,如同陵墓里的牌位,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忠顺王从最顶层,取下了一个早已备好的、全新的铁箱。
那铁箱之上,赫然刻着两个猩红的大字。
“贾府”。
他将贾母的亲笔信,连同那张二十万两的银票票根,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宝般,放入了箱中。
然后,他从另一个更大的箱子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用油纸包裹着的陈年账册,一并放入。那账册的封皮上,用蝇头小楷写着“宁荣二府历年侵占内帑、放印子钱、勾结盐商旧账”等一行小字。
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将那只刻着“贾府”的铁箱,与那些刻着“南安郡王”、“镇国公”的铁箱,并排放在了一起。
最后,他缓缓地关上柜门,转动铜锁。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为棺材钉上最后一颗钉子的声响,回荡在这间死寂的书房之内。
忠顺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冰冷的、计谋得逞的笑容。
不系舟?
不,从今天起,这艘船,便叫“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