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章和三十七年，秋。
洛阳城的秋，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萧瑟。往年这时节，南市的胡商该推着满载葡萄、香料的驼车，在青石板路上轧出深浅不一的辙印，驼铃叮当，能从晨光漫过午日；食肆门口炙羊肉的铁签子，能从铺子这头摆到那头，果木炭火舔舐着肥瘦相间的羊肉，孜然混着油脂的焦香，能飘出半条街去，引得流民们忍不住驻足，吞咽着口水。可如今，驼铃的叮当声稀稀拉拉，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食肆的幌子多半耷拉着，布面上沾着灰尘与油渍，偶尔有几家勉强开门，炉子里的炭火也只敢烧得温吞，火星子怯生生地探出头，又被掌柜的一声叹息按了回去——谁也怕那跳动的火光，引来乱兵或是流寇的注意。
皇城深处，太和殿的琉璃瓦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褪去了往日的金辉，像一块被岁月磨旧的玉璧。殿檐下的走兽雕塑，历经百年风雨，身上的彩绘早已斑驳，唯有那只斗牛兽的眼睛，还残留着些许墨色，像是在无声地凝视着这座摇摇欲坠的王朝。殿内，十六根盘龙柱顶天立地，柱身的金龙鳞片被百年时光磨得有些模糊，龙身缠绕的云纹里，还能看见几处修补的痕迹——那是先帝在位时，地震损坏后重新髹漆的印记。唯有龙目处残存的金漆，在昏暗里闪着几分冷冽的光，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殿内的人。
太子世允站在殿中，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腰束玉带，玉带扣上的麒麟纹被打磨得光滑温润，那是先太子——他早逝的父亲留下的遗物。蟒袍的下摆拖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绣着的蟒纹张牙舞爪，却因布料的陈旧，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沉郁。他身姿挺拔如松，脊背绷得笔直，仿佛要扛起这乱世的千斤重担，可眉头却拧成了川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摊开的那幅《十国舆图》边缘卷起的毛边，力道之大，指节微微泛白。
地图是用桑皮纸绘制的，纸质厚实，却因反复翻阅，边角已经起了毛，甚至有几处撕裂后重新粘合的痕迹，用细棉线仔细缝补，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珍视。上面用朱砂、墨汁、石青等颜料标注着各方势力——东北的燕辽，占据渔盐之利，兵强马壮，舆图上用墨笔圈出的疆域旁，还标注着“骑兵五万，可三日至幽州”，字迹力透纸背，带着几分紧迫感；东南的吴越，倚着长江天险，割据一方，石青颜料画就的江水旁，写着“战船千艘，扼守采石矶”，墨迹稍淡，显然是新近添上去的；西南的蜀地，山高路险，用赭石色勾勒的山脉间，标注着“栈道难行，政令三月不达”，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感叹号，透着无奈；最棘手的是北方的北漠，用朱砂画就的骑兵阵列旁，密密麻麻写满了战报摘要，“章和三十七年七月，扰云州”“八月，袭蔚州”“九月，叩雁门关”，每一笔朱砂，都像一滴血，烙在舆图上，也烙在世允的心上。
“殿下，左丞相萧大人到了。”内侍李德全尖细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打断了世允的思绪。李德全是宫里的老人，伺候过先太子，如今虽在皇帝身边当差，却始终对世允带着几分旧情。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内侍服，袖口磨得发亮，走路时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殿内沉思的太子。
世允收回目光，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敛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储君该有的沉稳与疏离。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静：“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萧庭安便缓步走入殿中。他身着紫色一品官袍，头戴进贤冠，冠上的梁数昭示着他当朝一品的身份，冠侧的白玉簪子光洁如新，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他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下巴上留着三缕山羊胡，打理得一丝不苟，用桂花油抿过，显得油光水滑。他的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扫过殿内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眼前的局势，又像是在打量世允这个对手。
行过君臣之礼，萧庭安直起身，目光落在案上的舆图上，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嘲讽：“殿下又在为边境之事烦忧？依老臣看，雁门关地势险要，韩将军忠勇无双，北漠蛮夷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惧。倒是洛阳周边的蝗灾刚过，百姓颗粒无收，陛下又龙体欠安，殿下更该操心内政才是。”
世允心中冷笑。他自然知道萧庭安的心思。韩世忠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两人虽未明说，却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盟友；而雁门关的安危，直接关系到北方防线的稳固，一旦失守，北漠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洛阳危在旦夕，他这个太子的储位，也会跟着动摇。萧庭安此刻说“不足为惧”，无非是想让他放松警惕，好坐收渔利；又提及“内政”“蝗灾”，不过是想转移话题，拖延援兵调拨的时间。
“萧相来得正好，”世允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指着舆图上雁门关的位置，那里用朱笔圈了一个圈，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粮仓符号，颜色已经有些暗淡，“韩世忠将军送来急报，北漠骑兵昨日突袭了关下的粮道，粮草损失过半，将士们已快断炊。孤意已决，拟调京畿卫戍营五千兵马，再从太仓调拨粮草十万石，即刻启程驰援雁门关。”
萧庭安闻言，眉头微蹙，上前一步，语气带着几分恳切，仿佛真的在为朝廷着想：“殿下，此事万万不可！如今洛阳周边刚遭过蝗灾，百姓本就困苦，京畿卫戍营一旦调走，都城防卫空虚，若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后果不堪设想。再说，十万石粮草可不是小数目，太仓虽有存粮，却也要留着应对过冬的荒年，若是尽数调拨，到时候百姓赋税加重，难免会生出怨言，恐生民变啊！”他说话时，双手微微抬起，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山羊胡随着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
世允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带着几分苦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茶盏是汝窑的，天青色的釉面上有细密的开片，是先太子留下的遗物，他一直带在身边。放下茶盏时，杯底与案几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相此言差矣。”世允的目光平静地看着萧庭安，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量，“雁门关是北方门户，一旦失守，北漠铁骑便可直逼幽云十六州，到时候不仅洛阳危在旦夕，整个中原都要遭难。比起都城防卫，守住国门才是当务之急。至于京畿防卫，孤已命人加强皇城内外的巡查，再调神机营一千士兵驻守城门，足以应对突发状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庭安微变的脸色，继续说道：“至于粮草，孤已经让人核查过太仓，现存粮三十万石，调拨十万石，既能解雁门关之困，也不会影响百姓过冬。萧相若是担心赋税问题，孤可下令减免洛阳周边三县明年的赋税，以安民心。”
萧庭安还想再辩，世允却抬手打断了他：“此事孤已禀报父皇，父皇也已应允。萧相若是无事，便请回吧，孤还要安排调兵事宜，耽误了时辰，恐误了雁门关的军情。”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萧庭安看着世允坚定的眼神，知道再争下去也无用。他心中暗恨，却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躬身行礼：“臣遵旨。只是殿下切不可意气用事，若有差池，恐难向天下人交代。”说罢，便转身退出了太和殿，袍角扫过殿门的门槛，带起一阵微风，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那味道浓烈而霸道，让世允觉得一阵压抑。
看着萧庭安离去的背影，世允的眉头再次皱起。他走到殿门口，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远处的宫墙连绵起伏，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却不知还能沉睡多久。宫墙上的砖块，有的已经松动，露出里面的夯土，几株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在风中摇曳，透着几分萧瑟。
“殿下，外面风大，小心着凉。”李德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件素色披风，披风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边缘绣着简单的云纹，是皇后娘娘特意让人给世允做的。
世允接过披风，披在身上，暖意顺着布料蔓延开来，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他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问道：“李伴伴，你说，这天下，还能回到从前的样子吗？”
李德全愣了一下，随即躬身道：“殿下仁心仁术，又有雄才大略，定能平定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老奴虽愚钝，却也知道，民心向背，才是天下根本。先太子在世时，常说殿下有‘济世之才’，老奴信先太子的眼光。”
世允转过头，看着李德全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在这波谲云诡的皇宫里，李德全算是少数几个真心对他的人了。他拍了拍李德全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借你吉言。孤先去一趟太仓，看看粮草调拨的情况，你让人把调兵的文书准备好，下午送到东宫来。”
“老奴遵旨。”李德全躬身应道，看着世允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太子这一路，注定不会好走。
世允沿着宫道缓缓走去。宫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已经泛黄，一阵风吹过，叶子纷纷落下，铺在青石板路上，像是一条金色的地毯。他走着走着，思绪却飘到了雁门关——韩世忠此刻，怕是正站在瓮城的箭楼上，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北漠骑兵，眉头紧锁吧？他想起韩世忠临行前，曾对他说：“殿下放心，末将定死守雁门关，若北漠蛮夷想踏过城门一步，须先从末将的尸体上踏过去！”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武将的血性与忠诚，韩世忠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他有些疼。
可世允知道，光有忠诚是不够的。雁门关的士兵们已经守了三个月，粮草短缺，冬衣未备，再强的意志，也经不起饥饿与寒冷的消磨。他必须尽快把粮草和援兵送过去，否则，韩世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守不住这座孤城。
他加快了脚步，玄色的蟒袍在秋风中飘动，像是一只想要冲破枷锁的鸟。太和殿的身影渐渐远去，可那殿内的盘龙柱、案上的舆图，还有萧庭安那带着嘲讽的笑容，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他知道，“重铸帝鼎，一统九州”的路，才刚刚开始，而眼前的难关，不过是这乱世棋局中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