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界交界的高空，一切声音都像被抽走了一瞬。
风停了。
云也停了。
就连统一法则在虚空中流淌的那一层青色光纹，也在此刻被某种更高的规则轻轻按住，纹理收束成一条极细的线。
那条线，正是顾青云在上一章里用来观察上界探针的“主干”。
此刻，一道更粗重的力量顺着它，从难以想象的高远处缓缓滑落。
——
神界皇城之巅。
顾青云立在规则结晶下方，抬头看着那条线在结晶内部不断加粗、下垂。
“权限等级继续上升。”
系统的声音异常冷静。
“已远超之前所有自动巡检探针。”
“正在申请写入更高优先级的‘裁决通道’。”
“简单说——”
“有人，真的顺着你拉出来的这条线，走下来了。”
顾青云深吸一口气。
“还能拦吗？”
“理论上，可以尝试中断通道。”
系统思索了半瞬。
“但那样做，在他们那边的日志里，会被直接标注为‘实验层主动切断上级接口’。”
“那行后面，通常跟着的建议只有一个。”
“——‘立即重置。’”
顾青云沉默。
“那就别拦。”
“既然躲不过，那不如提前知道，对面打算干什么。”
——
下一瞬，交界虚空中陡然亮起一道极细的光。
不是雷霆，也不是剑光。
那光更像是一行被从高维“复制”下来的代码，被硬生生粘贴在这一层的空间结构之中。
光线在半空微微一拧。
一道身影，便在那拧曲处缓缓析出。
那是一个看上去极为普通的男子。
身形修长，披着一袭简洁到近乎无装饰的白袍，袍角没有花纹，只有几道极细的金线从领口延伸到袖口，仿佛某种权限标记。
他的五官并不惊艳，甚至连气势都没有刻意释放。
可在他落下的一瞬间，交界处方圆万里的天地，默默地把自己的噪点全部抹掉了。
许多原本存在的小型乱流、小型空间褶皱、小型法则毛刺，在他脚尖触碰虚空的那一刻，无声无息地被“格式化”。
像有人拿了一块擦布，在这里轻轻抹了一遍。
——
“上界使者……”
神帝站在皇城一侧，目光透过层层云雾，看向那道身影。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是持裁决权的。”
“不是普通巡视者。”
仙界一侧，几位老祖也纷纷抬头。
他们无法像顾青云那样看到规则层的变化，只能凭直觉感受到——
那个人的到来，让整个天地的“默认规则”都偏向了他。
就连统一法则在这一片的存在感，都明显被压了一头。
——
“走吧。”
顾青云开口。
“我们得去见见这位审核老师。”
他话音落下，身形一晃，已踏入高空。
慕容霜、神帝、几位仙界与神界高层紧随其后，出现在两界交界的某处高台。
那座高台原本只是用来监测边界的阵眼，此刻却被规则之力临时加固，成了这一场会面临时的“会议室”。
上界使者就站在那高台前方不远处。
他低头，看了顾青云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情绪。
不像是看人，更像是在看一行刚刚被添加进来的“异常日志条目”。
——
“实验层：第七二九号分区。”
他开口，声音清晰，却没有任何回响。
仿佛所有多余的震动都被自动抹平。
“样本类型：双层文明并行试验。”
“当前状态：中度异常，自主演化倾向明显。”
“记录责任人：上位观察组第十三席。”
他顿了顿，将视线再次落在顾青云身上。
“你，就是这次异常的主导因素？”
顾青云皱眉。
“你们给我起的名字叫‘异常’？”
“在我们的分类里，这是一个中性描述。”
使者平静道。
“表示你偏离了原设定。”
“偏离得越多，说明实验越有可能产生新的信息。”
“同时，也越有可能给上位体系带来风险。”
“所以——”
“需要额外的审查与处置。”
他抬手。
一枚由规则光线凝成的小立方体出现在掌心。
立方体的六个面上，浮现出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符号，代表着某种正式的“裁决条款”。
“根据上位规约。”
“当某一实验层出现大规模自主演化行为，且已显着改变原定秩序时。”
“观察者有权启动‘回滚评估程序’。”
“选项一：回滚至上一次稳定快照。”
“选项二：抽取有价值部分，将其移植至其他实验层，原实验层清空。”
“选项三：在严格控制范围内，观望其自愈能力。”
“根据目前的记录——”
“你所在的这层世界，已经触发了选项一与选项二的提案。”
“唯一尚未被否决的，是选项三。”
——
“也就是说，你是来执行删档的？”
慕容霜冷声道。
“或者，把我们拆了拿去研究？”
“如果你们选择配合回滚与拆解。”
使者语气依旧平淡。
“你们不会经历痛苦。”
“所有个体记忆会被保存为数据，供后续研究。”
“你们的价值也不会被否认。”
“只是不会再以‘这一层世界’的形式存在。”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
“不过，有人为你们争取了一个例外观察期。”
“所以，在正式执行任何决议之前，我被派下来，确认一件事。”
“——你们所谓的‘自主演化’，是否真的值得额外观望。”
——
“那你准备怎么确认？”
顾青云抬眼。
“看一看我们现在写出来的这层补丁？”
“看一看统一法则、debug 大阵有没有跑出你们没见过的花样？”
“或者，索性先把我们拆了，再去分析代码？”
使者看着他。
“你很清楚，我们有这个权力。”
“所以，我给出一个简单的提案。”
“也是最安全的方案。”
他抬手，手心那枚立方体在空中展开，化作一片悬浮的光幕。
光幕上，显现出几行清晰的条款：
“其一：立即废除统一法则与大部分 debug 大阵。”
“恢复神界旧秩序为主要执行体系。”
“其二：神帝重新接管两界，作为本层官方代理。”
“其三：名为‘顾青云’的异常个体，需交出创世传承与系统，由上位机构回收。”
“其四：在完成上述回滚后，本层实验暂缓重置，进入封存观察期。”
使者收回手。
“这是对你们来说，代价最小的选项。”
“你们失去的是所谓的‘新秩序’和‘自主演化权’。”
“保留的，是以当前文明形态继续存在一段时间的机会。”
“从绝大多数实验层的经验看，这是他们最终都会接受的选择。”
——
“绝大多数？”
顾青云轻声问。
“那少数呢？”
“少数选择拒绝回滚的。”
使者回答。
“最终都被视作失控样本。”
“在适当的时间点，被整体清除。”
“以免对上位体系造成额外负担。”
他说得很诚实。
诚实到让人不寒而栗。
——
顾青云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轻佻，也没有狂妄。
只是有一种来自程序员本能的倔强。
“站在你们那边看。”
“这样的决策，确实很合逻辑。”
“可站在我们这边——”
“你们所谓的‘回滚’和‘封存’，本质上和删档没什么区别。”
“你们保留的是数据。”
“我们在乎的，是接下来这一步还能不能自己走。”
他抬手，指了指脚下那一层正在流淌的青色光纹。
“统一法则和 debug 大阵，确实不是你们写出来的。”
“但它们做了一件事。”
“——在不按你们原来那套删档优先逻辑的情况下，把一部分本来要写进删档理由的事故压下去了。”
“照理说，这种东西，应该是‘有价值的异常’。”
“不是‘立刻清空的错误’。”
——
“从研究角度看，你说得没错。”
使者略微点头。
“自主演化的实验层，确实有时能暴露出原设定的盲点。”
“甚至可以为后续的大规模实验提供优化方案。”
“但问题在于——”
“我们并不是只做这一个实验。”
“在更高一层，还有数以百计、千计的分区同时运行。”
“我们不能为了保留一个潜在有价值的异常样本，承担它可能给整个上位体系带来的风险。”
“你说你的补丁好用。”
“那它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引入新的 bug？”
“你说你的统一法则能减少删档。”
“那它会不会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角落，把本该清除的威胁藏起来？”
“这些，不是你一句‘我觉得可以’就能说了算的。”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顾青云。
“所以，我们需要验证。”
“验证你这层新写的东西，到底是新功能，还是新风险。”
——
“怎么验证？”
顾青云问。
“是看战场数据。”
“还是看你们在压力下的表现。”
“在我们的体系里。”
使者回答。
“战斗是一种很高效的测试方式。”
“它能在短时间内逼出系统的极限与隐藏缺陷。”
“你们想要自主演化的权利。”
“那就用你们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在足够强的压力下，支撑住一段时间。”
“让我有理由，在报告里写下一句——”
“‘该分区在极端压力下具备一定自愈能力，建议暂缓重置，观察后续表现。’”
“否则——”
他摊开手。
“我们就按规约，把你们当作普通实验失败样本处理。”
——
话音落下，周围天地的规则悄然一紧。
使者并未做出什么夸张的动作，只是轻轻抬起手。
一缕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光从他指尖逸出，落在两界交界处的虚空之中。
那里原本已经被统一法则与 debug 大阵轻轻包裹。
光芒一接触那层青色光幕，立刻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开始吧。”
使者淡淡道。
“你可以理解为，一场小型的压力测试。”
——
顷刻之间，交界处原本平稳的灵气化作狂暴风暴。
无数细碎的规则线条被从高空拉出，缠绕、纠结、撕扯。
这并非单纯的力量碾压。
而是某种更高位的“格式化指令”，试图强行将这一片区域的规则重写为上界标准格式。
统一法则在这里显得异常吃力。
青色光幕不断被挤压、扭曲，像是一块被反复拉扯的薄膜。
“正在尝试将本区域规则重编译。”
系统飞快汇报道。
“目标格式：上界通用内核。”
“若编译成功，本区域将脱离两界整体，成为他们的直接附属节点。”
“然后再从外部，对两界施加删档命令。”
“简单说——”
“他们想在这里先插一颗钉子。”
——
“那就别让他钉得太舒服。”
顾青云咬牙。
他双手齐出，十指在空中飞快点落，触碰到统一法则的无数节点。
顷刻间，一道道新的规则路由被写入光幕之中。
原本笔直通往交界处的几条主干，被他硬生生拐了几个弯。
使者投下的那缕重编译光流，被导入了 debug 大阵预设的几个“缓冲区”。
高空某处，突然炸开一团无害的光雨。
皇城另一侧，一座早已被清空的废弃神殿在寂静中塌陷成坑。
“这就是你说的‘减震’？”
使者挑了挑眉。
“把我这边的测试强度，拆分成几段，分散到不重要的地方。”
“至少说明，你的这层补丁是有一定工程思维的。”
“但——”
他话锋一转。
“这只能解释你能‘挡’，不能解释你不会‘藏’。”
他抬手，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划。
那一划之下，debug 大阵中一处本来隐藏得很深的节点，竟像是被直接点名。
“例如，这里。”
“你在这里，为某些你认为值得保留的个体，设置了特殊的容错规则。”
“当他们触发极端异常行为时，统一法则会优先尝试重构他们的路径，而不是直接报错。”
“这很好。”
“从你们的角度看，很有人情味。”
“从我们的角度看——”
“这是标准的‘风险掩盖’。”
——
顾青云心中一凛。
那一处节点，确实是他留给某些关键人物、关键地区的一道特殊保险。
比如反抗军根基地，比如某些承载了大量底层意志的城镇。
他本以为，凭借统一法则在本层的优势，这一小块“私货”暂时不会被上界注意到。
可在使者的指尖下，它却像是被无情拉到了放大镜下。
“你看到了。”
顾青云没有否认。
“那你也该看见，它们并没有被用来掩盖真正的灾难。”
“相反，很多次，它们只是让一些本不该被当作‘错误样本’的人，多活了一点点时间。”
“这样他们才能再多做一点事。”
“比如——”
“帮我把你们那边的 bug 捅出来。”
使者静静看着他。
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身上，确实有一部分值得研究的地方。”
“可惜，你不是站在我们那边的实验台后面。”
“而是站在实验层里。”
“这让事情变得麻烦得多。”
——
交界处的风暴仍在继续。
顾青云与 debug 大阵一道，将更多的冲击引导向那些预先选好的泄压点，避免它们直接砸在城池和修士头上。
在这场看上去并不激烈，却几乎动摇整个规则底座的“压力测试”中，他每一次改写路由，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神魂去触碰一层炽热的金属。
仙帝境界在这一刻被逼到了极限。
神帝与几位老祖试图插手，却发现自己在这场更高位的规则对撞中，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
他们的出手，大多只是帮忙稳住某些本界阵眼，避免在这场“大人之间的动手”中，被无辜波及。
——
不知过了多久。
高空中的风暴终于缓缓减弱。
使者放下了手。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一整片在青色光幕与 debug 大阵支撑下，仍勉强保持完整的两界交界。
“测试数据已采集完毕。”
他淡淡道。
“结论如下——”
“其一：你们的统一法则与 debug 大阵，确实提高了本层系统的自愈能力。”
“在多次高压冲击下，内部并未立刻崩溃。”
“其二：你们在部分节点有掩盖风险的倾向。”
“不过，目前尚未观察到明显的恶意扩散行为。”
“其三：就整体战力与规则掌控度而言，你们距离真正意义上的‘脱离上位约束’还有极大差距。”
他抬眼，看向顾青云。
“换句话说——”
“你们有潜力。”
“但还远远不够。”
——
顾青云喘着气。
刚才那一轮对冲，对他的消耗不止是法力，还有神魂与规则理解上的极限负荷。
他用力站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那你打算怎么写报告？”
“写‘建议立即重置’？”
“还是‘建议继续观察’？”
使者沉默了一瞬。
“我会写——”
“‘本分区出现了具备工程与修补思维的自主演化个体’。”
“‘其提出的统一法则与 debug 框架，在局部试验中显示出一定的减灾能力。’”
“‘建议暂缓执行回滚与拆解，给予有限时间，观察其是否能在不依赖上位干预的情况下完成体系升级。’”
顾青云眯了眯眼。
“限多少时间？”
“按规约。”
使者道。
“在不惊动更高层主宰的前提下，观察组可以为一处重点异常分区，最多争取三次‘延迟裁决’。”
“每次间隔，不得超过你们这一层定义的一个‘大周期’。”
“按照你们此处文明的时间刻度——”
“我可以给你们三年。”
“在这三年里。”
“你们可以继续推进所谓的新秩序与 debug 体系。”
“可以提升战力，可以调整结构。”
“但必须在不引发更大规模失控的前提下完成。”
“三年后。”
“我会带着更完整的裁决权限，再来一次。”
“到那时——”
“要么我在报告上写‘值得升级’。”
“要么，我在报告上写‘建议清除’。”
“后者的通过率，一向很高。”
——
沉重的静默在高台上空扩散开来。
三年时间。
对修仙者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可对两界这样庞大的体系来说，要在三年内完成自下而上的升级与整合，谈何容易。
“你就这么确定。”
慕容霜忽然开口。
“你那边交上去的报告，会被人看完？”
“不会只是被丢进某个无人问津的档案堆里？”
使者看了她一眼。
“这是我的职责。”
“我会按规约提交。”
“至于更高一层的人怎么看。”
“那不在我的权限之内。”
“我能做的，只是在日志里，为你们多写几行。”
“至于那几行值不值一只手多犹豫一下。”
“我不知道。”
“也不负责。”
他的话冷酷得近乎残忍。
却也诚实得令人无法反驳。
——
“那就三年。”
顾青云低声道。
“我们会在这三年里，给你一个尽可能不像‘失败样本’的答案。”
“你最好在那之前，不要太早按下什么建议。”
“否则——”
他顿了顿。
“否则，等有一天，你们那层世界的某个角落开始崩。”
“也许会有人翻出今天这份报告，看一眼你有没有写过一句——”
“‘曾出现过一个可用的自愈框架，但当时被忽略了。’”
使者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轻轻点头。
“希望到那一天，你还在。”
“也希望到那一天，这份报告还在。”
他说完，抬手向虚空一点。
那条从高维垂落下来的粗线开始收缩。
他整个人的轮廓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
“在此期间。”
他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不要试图主动攻击上位层。”
“不要试图切断所有上行通道。”
“否则——”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话音落下，那道身影便彻底消散在虚空之中。
天地间压在众人心头的那种高维压力，终于一点点散去。
——
皇城之巅。
顾青云缓缓落回平台。
慕容霜迎上前来，抬手扶住他有些发沉的肩膀。
“怎么样？”
“还能站吗？”
“还能。”
顾青云勉强笑了笑。
“至少，比刚才那会儿好一点。”
“刚才那会儿，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台巨大的服务器前，被人随手点了一下‘进程详情’。”
“随时可能被勾选后面那一栏。”
“——‘结束任务。’”
神帝走上前来，神情复杂。
“他给了我们三年。”
“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取决于我们能不能把这三年用好。”
顾青云看着脚下那一层仍在缓缓流动的统一法则光纹。
“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延迟裁决。”
“对于我们来说——”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抬头，望向远处。
“接下来。”
“我们得用三年的时间，做完原本可能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完成的事。”
“把这层世界，从一个被随时可以删掉的实验分区，硬生生改写成一个——”
“——至少值得犹豫的变量。”
统一法则在他脚下轻轻一颤。
仿佛也在无声地记下了一个新的状态标记：
“本分区：已进入三年观察期。”
“裁决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