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椒泥墙干得透透的,那股子混合着花椒辛香和泥土气息的暖意,彻底浸润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康熙这几日几乎是踩着晚膳的点儿过来,雷打不动。
“皇上驾到。”殿外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蔓萝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瑾瑜和胤禛蹲在厚实的地毯上摆弄一套小巧的鲁班锁。闻声,蔓萝笑着起身,康熙人还没进门,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先传了进来:“老远就闻到香味了,定是朕的皇贵妃又琢磨了什么好菜等着朕。”
蔓萝迎上去,很自然地接过他解下的披风,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衣袖,嗔道:“皇上鼻子真灵,是试了新菜,一道酒酿清蒸鸭子,炖了快两个时辰,就等着您来品评呢。”
康熙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捏了捏,眉头舒展开:“嗯,手是暖和多了,看来这椒泥墙,比十个汤婆子都管用。”
“都是皇上疼臣妾。”蔓萝眉眼弯弯,引着他往膳桌走,“臣妾不过是沾了这墙的光。”
“皇阿玛!皇阿玛!”两个小家伙见到康熙,立刻丢下玩具,像两只欢快的小鸟儿般扑了过来,一人抱住他一条腿。瑾瑜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告状:“哥哥,抢我的小鸭子!”胤禛也不甘示弱,紧紧攥着手里那个木质小鸭:“我的!是我的!”
康熙被逗得哈哈大笑,弯腰一手一个将他们捞起来,掂了掂:“哎哟,又沉了!看来额娘把你们喂得真好,不许抢,都是皇阿玛的好孩子。”他抱着儿女走到膳桌旁,这才将他们放下。
膳桌上,蔓萝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刻意保持距离,话也活络了许多,但话题始终绕着孩子们和宫务打转。
“皇上您说好笑不?”她一边亲手给康熙布菜,一边笑着说,“今儿个李师傅考较荣儿功课,夸他《论语》解得好,结果这小子回来,竟拿着夫子架势,摇头晃脑地要考考弟弟妹妹,把胤禛和瑾瑜听得一愣一愣的,还真跟着他学了起来。”
康熙闻言,龙心大悦,夹起一块鸭肉,满意地点头:“嗯!朕的荣儿有长兄风范!这鸭子也好,火候足,入味。”
“皇上尽会夸人,”蔓萝给他盛了碗热汤,语气轻快,“臣妾看啊,是皇上您教导有方,还有件正事,内务府报上来的采买单子,臣妾瞧着绫库的采买价比去岁同期高了两成,让李德全去核了,果然是底下人看准了年下采买量大,虚报了价格,人已经撵出去了,亏空也追了回来。臣妾想着,往后这类大宗采买,得定个更细致的章程,或者引入几家商户比价,免得他们再钻空子。”
她将宫务处理得条理清晰,见解也一针见血,听得康熙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这些琐事交给你,朕再放心不过。”他给她也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清炒芦笋,“只是别太耗神,朕瞧着你近日气色才好些。”
“臣妾心里有数,”蔓萝低头吃着菜,腮帮子微微鼓起,显得有些娇憨,“能为皇上分忧,看着宫里诸事顺遂,孩子们健健康康,臣妾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用过膳,乳母将玩累了开始打哈欠的两个小家伙带下去安置。康熙没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西暖阁批阅那仿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反而信步走到窗边的长案前。案上,一张古琴静静躺着,琴身光泽温润,显然常被主人拂拭。
“许久未闻卿之琴音了,”康熙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琴弦,带出一串清越空灵的散音,在温暖的殿内回荡,“今日政务处理得顺心,忽然就想听听。”
蔓萝用温热的帕子净了手,走到琴前,唇角扬起柔软的弧度:“皇上想听,是这琴的福气。臣妾近日偶得一曲《鸥鹭忘机》,觉其意境闲适安宁,正适合此时弹奏,愿能为皇上洗去一日疲乏。”
她敛裙坐下,指尖轻抬,缓缓落于弦上。清幽恬淡的琴音随之流淌而出,不疾不徐,宛如月下平静的湖面,偶尔泛起涟漪,是鸥鹭悠闲掠过水波。琴音与她身后椒墙带来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方隔绝外界纷扰的宁静天地。
康熙放松地靠在软榻上,半阖着眼,手指随着节奏在膝上轻轻点着。烛光柔和,映照着她低首抚琴的侧影,长睫如蝶翼般垂下,神情专注而宁静。他看着,心头那点因前朝琐事带来的烦躁,竟真的在这琴音中渐渐平息。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仿佛那忘机的鸥鹭仍盘旋在殿内,不愿离去。
康熙缓缓睁开眼,目光深深落在她依旧轻触琴弦的指尖上。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丝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怜惜:“卿之才情,若为男子,定是经世之才,困于这四方宫墙之内,终究是朕之私心。”
这话里有对她才华的极高赞誉,也有对她不得不收敛锋芒、安于室内的惋惜,更有一丝因自己无法让她尽情施展而产生的微妙歉疚。
蔓萝的指尖在微凉的琴弦上轻轻一按,随即松开,她抬起眼帘,看向康熙,眸色清澈见底,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温顺淡然的笑意,声音轻柔却坚定:“皇上谬赞了,能于皇上身边,抚琴添香,教养子女,闲时打理宫务为陛下分忧,已是妾身求之不得的福分,心中唯有感激。”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谦逊地否定了经世之才的盛赞,又明确地将自己的角色定位在红袖添香与相夫教子之内,安分守己,知足常乐。
康熙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听着这无可挑剔的回应,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是她理智的回应,是她用行动划下的清晰界限。她接受了他所有的补偿与恩宠,也向他展示了她的价值,同时,她也回报了她的忠诚与安分。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大手覆上她放在琴侧的手背,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能得卿如此,是朕之幸。”他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宣告一个事实。
蔓萝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下微微一动,她抬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婉依旧,灯光下格外动人,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将某些真实情绪悄然掩去。
“皇上再这么说,臣妾可真要无地自容了。”她轻轻抽出手,动作自然流畅,转身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安神茶,递到他面前,“时辰不早,皇上明日还要早朝,喝了这杯安神茶,早些安置吧,臣妾瞧着您眼下都有些青了,定是又熬夜看折子了。”
康熙接过茶盏,指尖触及她残留的温热,看着她忙碌着准备洗漱用具的背影,将那杯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一刻,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他倾注着帝王的偏爱与庇护,用椒房殊宠、用连续的信赖、用为她暗中清扫前朝障碍的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的心意,试图弥合那道因帝王疑心而产生的裂痕。
而她,则回报以绝对的忠诚、不凡的才情与恰到好处的安分守己。她不再刻意回避,甚至更加温柔体贴,却也将自己牢牢地限定在后妃的职责与本分之内,绝不向前逾越半步,表面的裂痕似乎被这琴瑟和鸣、温情脉脉的日常所抚平,帝妃情深,宛若佳话,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那份曾经夹杂着试探、碰撞、或许更为纯粹炽烈的情感,已然悄然转变。关系的核心,从单纯的情爱吸引,逐渐演化成一种更为复杂、却也因利益与情感深度捆绑而可能更为稳固的权力共生与情感依存。
他需要她的懂事与能力来安定后宫,彰显他的绝对权威与识人之明;她需要他的庇护与独一无二的偏爱,来确保自己和孩子们在这深宫中的绝对安全与未来。
康熙躺下时,习惯性地将身边温软馨香的身子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蔓萝乖顺地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缓缓闭上眼睛。
殿内,椒香与安神茶的淡淡药香交织弥漫,帐幔低垂,烛光氤氲,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景象。至于这片宁静之下,相依的两人心中各自转动着怎样的思绪,便是这紫禁城深宫里,最寻常又最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