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小雨把社区上空压得低。旧小区活动室的窗花有些褪色，玻璃上贴着两张“禁烟”的红圈。折叠桌围成一个不完整的U形，桌面上摆着一次性水杯、纸巾，还有一叠印着“二次审查与补偿计划（试行）”的白纸。
江阮没有坐主位，她把文件分到每一只手边：“今天不拍照、不直播、不口号。我来念三行——对象、编号、期限。念完，你们骂，我都记。”
坐在对面的王阿姨红着眼圈，手指头顶着纸沿：“你先别念。钱能换回人吗？”
“换不回。”江阮说，“所以我做两件事：二次审查和补偿。审查是为了把错具体化，补偿是为了把责任落地。我不做你的同情，我做你的回执。”
她展开第一页，字句干净：“对象：参与过‘S2临床’的全体受试者与家属（含退出者）。编号：
?\t#A01 独立医学委员会复核（第三方不与原机构重叠）；
?\t#A02 知情同意重签核（逐条解释、录音留痕）；
?\t#A03 心理支持与法律援助（免费转介，回执留档）；
?\t#b01 补偿基准（基础+违约乘数+流程瑕疵系数）；
?\t#b02 争议快速仲裁（7日内立案，30日内初裁）；
?\t#c01 对外公开页随进度更新。
期限：d+14开放申请入口，d+30发放第一批；所有申请90日内给明确结论。”
年轻父亲把帽檐压低，声音发硬：“你们总是爱用‘第一批’‘第二批’。我们家孩子是哪一批不重要，我们要个句号。”
“我给的不是句号，是句点。”江阮看向他，“补偿是钱，审查是把错抬到台上。你若愿意，我请你做家属监督席。你盯我们，骂我们，但每一次签字，请你写下理由。以后有人问，你说‘我看过了’。”
角落里坐着的老奶奶捂着口罩咳了两声，抬头：“姑娘，我不识字。我就想问一句——你做这件事，会不会把你自己弄丢？”
江阮愣了一秒，笑意很轻：“我已经丢过一次了。现在我把自己写回来。”
年轻记者在门边做记录，尽量不发声。合唱团只派了一个人来，他把手机倒扣在膝上，只在每一个**“期限”**落下时点一下。
中年男人翻着表格，忽然冷笑：“补偿基准你们怎么算的？谁给的‘系数’？别让我们当你的慈善样板。”
“系数公开，算法公开，专家名单公开。”江阮抬抬手，董秘把附表投在移动屏上：基准数额、违规点清单、乘数规则、可申诉条款一行行列出来。
“另外——退款路径和退费回执并行。”她顿了顿，“如果你不愿意收钱，我们也接受‘指定用途捐资返还’，把钱直接打入心理支持与法援基金。你决定。”
王阿姨眼泪又上来，揉着纸，“你说这么多，我就怕你半路不认账。”
“你可以不信我，”江阮点头，“请你信‘回执’。我请纪南川来做见证，每一笔我们都在公证柜里留一份。烫章留痕。”
王阿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纸往怀里揣：“我骂你，但我也要这个回执。”
门口风灌进来一下。苏砚把窗子推上两指，目光扫一圈，落回江阮侧脸。她在场，却不走到聚光灯里。
散会的时候，年轻父亲追到门口：“如果我骂过头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怕我们被写成一个词。”
江阮停住，“你骂得对。”她把笔递给他，“你来写一个词。写在这里——对象：我们一家；编号：你孩子的名；期限：你觉得合适的。”
他握笔的手发抖，却把字写直了。最后一笔顿住，他抬眼：“你别一个人扛。”
“我不一个人。”江阮说。她往后偏了偏头，“有人在我的左上角。”
——
夜里，雨下大了。临时理事长办公室的盏灯还亮着，白板上密密麻麻写着节点。江阮趴在桌上睡着，梦里是走廊三盏灯轮流亮灭，门磁开合，她奔跑、推门、喊人，却总是慢半步；梦到知情同意空白页一页页飞起来，盖住她的脸。她惊醒，喉咙里一截凉。
“嘿——”门缝里探进来一只手，握着一杯热水。苏砚轻声，“你掐我一下，证明你醒了。”
江阮接过，指节烫了一下才回神。她靠回椅背，笑得有点累：“你怎么还在？”
“你在，就有人在。”苏砚把窗子推开一寸，雨声像一面密密的帘，“想不想去天台看雨？不说话那种。”
“想。”江阮抬起外套，跟她上楼。
天台的防水层被雨敲出一颗颗小白点。城市的灯在雨幕里模糊成一片温柔的糯。苏砚把伞反扣在两人身后，像给风圈出一个小小的角落。
“今天那个年轻父亲，”她说，“他骂完你眼泪没掉下来。我佩服他。”
“我也佩服。”江阮把水杯握在掌心，“每个人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我就给他一条能走的路。‘写字’这条路，不是让他们变温顺，是让他们把愤怒落在纸上，以后可以拿出来给孩子看。”
苏砚侧过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累得时候也要允许自己小一点。”
“我今天已经小过了。”江阮笑，“我在王阿姨前面鞠了三次躬。我不是求原谅，我是在给自己一条可被监督的路。”
风把雨斜着推过来，伞面抽了一下。苏砚把伞柄往前一送，肩膀顶住：“**你看，**雨落下来，我们能决定的只有伞的角度。”
“还有留下来陪谁。”江阮的声音很轻。
“对。”苏砚把她拉近一点，“我在你的左上角。”她指向夜空，“对照链接那儿。”
两个人都笑了。雨敲在伞面上，像细小的鼓点。她们什么也不说，只看着东边那条轻一点的天一点点发白。
“天亮了。”苏砚说。
“到此为始。”江阮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