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会议上的蓝图绘得再美好，终究要落到车间厂房里才能变成现实。会议结束没两天，吕建国便带着顾安东，轻车简从，直奔红星木材厂和前进家具厂。没有提前大张旗鼓地通知，他们想看看最真实的情况。
第一站是红星木材厂。
还没进厂区，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松木和锯末的混合气味。厂区很大，但显得有些空旷和陈旧，几台老式的带锯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工人们穿着沾满木屑的工作服，正将粗大的原木加工成规格不一的板材。
看到市长和秘书突然到来，陪同的厂长老刘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吕市长，顾秘书，您看这……这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们这乱糟糟的……”刘厂长搓着手，脸上堆着局促的笑容。
吕建国摆摆手，径直走向堆放板材的仓库。看着堆积如山的、品质相当不错的松木、桦木板材，他随手拿起一块，敲了敲，声音沉实。
“老刘，咱们厂的木料，是真好东西啊！”他感叹道。
刘厂长一听这话，腰杆不自觉挺直了些，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自豪：“那是！吕市长，不瞒您说，咱们黑河林子的木头，那在全国都是数得着的！结实，耐用，不变形！”
“这么好的料子，就 mostly 做成板材卖出去，可惜了啊。”
吕建国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厂长，“老刘，想过没有，跟前进家具厂那边深度合作，把好料子变成好家具，卖出好价钱？”
刘厂长脸上的自豪瞬间僵了一下，露出一丝为难：“这个……吕市长，不是没想过。可前进厂那边……他们那老款式，用料费，做工慢，也卖不上价。我们这板材直接卖给各地，虽然利薄，但走量快，资金回笼也快……”
顾安东在一旁默默听着，在本子上记下：木材厂与家具厂存在利益壁垒，协作意愿不强。
离开红星厂，他们又来到了前进家具厂。
这里的景象更让人心情沉重。车间里光线昏暗，老师傅们大多在手工刨削、凿眼，节奏缓慢。成品区堆放着不少做好的衣柜、木箱、八仙桌，款式确实如资料所说，笨重、老旧，蒙着一层薄灰。
厂长姓赵，是个头发花白、手上布满老茧的老木匠出身。他对吕建国等人的到来，表现得比刘厂长更拘谨，甚至有些惶恐。
“吕市长，厂子里……效益不好，让您见笑了。”赵厂长声音低沉。
吕建国没有客套，直接拿起一个做好的床头柜，仔细看着榫卯结构，点了点头：“赵厂长，老师傅们的手艺，没得说，扎实！”
他话锋一转，指着那些积压的产品，“可这么好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卖不掉，可惜不可惜？”
赵厂长叹了口气，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唉，市长，我们也知道款式老。可……可改款式，谈何容易啊？老师傅们做了一辈子这个，习惯了。年轻人又不愿意学这苦累的手艺，都嫌挣钱少，没前途。再说，新款式万一做出来没人要，那不是亏得更厉害？”
这时，旁边一位正在打磨木板的老师傅，听到对话，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计，瓮声瓮气地插话道：
“市长，不是俺们不想改。可这家具，结实耐用不就行了？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中看不中用！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式，那都是有道理的！”
他的话代表了不少老师傅的心声。车间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停下了手里的活，默默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顾安东意识到，最大的难题不是资金，不是设备，而是人的观念和固有的生产模式。
吕建国没有直接反驳那位老师傅，而是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下那块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木板，诚恳地说：
“老师傅，您说得对，家具首先要结实耐用。您这手艺，是咱们厂的宝贝！但是您想啊，现在日子好了，大家伙儿除了要耐用，是不是也想要个好看，想要个新鲜？就跟穿衣服一样，不能总是一件衣服穿几十年吧？”
他拿起顾安东之前画的简易草图，摊开给老师傅和赵厂长看：“您看看，这些新样子，是不是既保留了咱实木的厚重结实，看起来又精神、亮堂不少？放在屋里，是不是更提气？”
老师傅眯着眼看了看草图，眉头依然皱着，但没再说话。
赵厂长犹豫着说：“样子是好看……可要做新样子，就得改工艺，有的地方还得用新工具，老师傅们不一定乐意，也怕学不会。”
“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吕建国声音坚定起来，“赵厂长，我提个思路，你看行不行。第一，咱们成立个技术革新小组，就请像这位老师傅一样手艺好的老师傅牵头，再选一批有文化、有想法的年轻徒弟跟着。第二，咱们试着把一些复杂的、重复的工序，拆解开，弄成流水线。比如，专门有人负责下料，有人负责刨光，有人负责打孔，有人负责组装。老师傅不用从头干到尾，主要负责关键部位的工艺指导和把关，把手艺精髓教给徒弟。”
“流水线？”
赵厂长和老师傅们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年头，流水线在重工业领域常见，但在讲究“一人一件、全程负责”的传统家具行业，还是个新鲜词。
“对，流水线！”
吕建国解释道，“这样不仅能提高效率，统一标准，更重要的是，能让年轻徒弟更快地掌握某一环节的技能，看到成效，增加他们的成就感和收入！对于老师傅，”
他看向那位发言的老师傅，“我们不仅不埋没您的手艺，还要给您发‘技术传承津贴’！谁带出的徒弟合格上岗多，谁设计的改良款式被采纳了，厂里就给额外的奖励！签合同，白纸黑字，说到做到！”
“带徒弟还有钱拿？”
“改良样子还给奖励？”
车间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老师傅们的眼神开始有些变化。光是讲大道理没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尊重，才能打动人心。
顾安东适时补充道：“吕市长的意思是，既要保住咱们的老手艺，也要适应新市场。老师傅的经验和年轻人的想法结合起来，咱们前进家具厂，才能真正‘前进’！”
赵厂长看着吕建国和顾安东，又看了看身边那些眼神活泛起来的老师傅和几个闻讯凑过来的年轻工人，咬了咬牙：
“吕市长，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要是再缩着，就太不像话了！干！我们跟着市里的政策干！”
那位最初提出质疑的老师傅，沉默了片刻，也缓缓点了点头：“市长是为俺们厂子好，俺……俺试试。”
离开家具厂时，夕阳西下。顾安东看着吕建国略显疲惫却眼神明亮的侧脸，心中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