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县长办公室洁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杨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顾安东坐在县长对面的硬木椅子上，心情却不像这天气般平静。他刚刚详细汇报完这次肉类外销的后续安排和几个合作社下一步的扩产计划，条理清晰，数据准确。
县长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脸上带着惯常的、让人看不透深浅的平静。
汇报完毕，顾安东合上笔记本，准备起身告辞。
“小顾啊，”
县长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声音不高，却让顾安东下意识地又坐直了些。
“县长，您还有什么指示？”
县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落在顾安东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似乎是欣赏，又似乎是斟酌的情绪。
“这次肉类外销，尤其是进京，反响很好。市里，乃至省里，都注意到了我们龙江。”
县长缓缓开口，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这不仅是对我们龙江工作的肯定，也是对你顾安东个人能力的认可。”
顾安东心里咯噔一下，隐约感觉到县长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简单的工作表扬。他屏住呼吸，认真听着。
“我这边，可能很快要有工作调动。”
县长放下茶杯，声音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组织上找我谈过话了，调令估计这几天就到，去市里，任副市长，分管农林和经贸这一块。”
顾安东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县长要走了？
这位在他最需要支持和指引时，给予他巨大信任和空间的领导，要离开龙江了？
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县长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感慨，也带着明确的意图：
“市里的情况，比县里复杂。人生地不熟的，开展工作，缺的是真正能干事、懂基层、信得过的人才。”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顾安东，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小顾，我想带你一起过去。做我的秘书。”
轰——！
顾安东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县长后面似乎还说了些关于市里发展前景、对他个人成长有利之类的话，但他一个字都没听清。
带他去市里？
做副市长的秘书？
这……这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和人生规划！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答的，大概是说了些“感谢县长信任”、“我……我考虑一下”之类含糊不清的话。
县长似乎理解他的震惊，没有催促，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回去好好想想，明天给我答复”，便让他离开了。
走出县长办公室，穿过县政府略显昏暗的走廊，顾安东的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景象——那棵老槐树，那几个蹲在墙角晒太阳闲聊的老同志，远处传来的拖拉机的“突突”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他却觉得一切都不同了。
脑子懵懵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
从政？做秘书？
他下乡的时候，想的是响应号召，锻炼自己，等着有一天恢复高考，去念大学，学点实实在在的知识和技术，然后……然后做什么？
他没想那么远。或许做个技术员，或许当个老师？他从未清晰地设想过自己会走上“从政”这条路。
这突如其来的机遇，像是一道强烈的探照灯，打在了他原本有些模糊的人生道路上，瞬间照亮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岔路。
这是好事吗？
毫无疑问，县长（即将是副市长）的提携，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青云梯。跟着他去市里，眼界、平台、未来的发展空间，都不是留在龙江县可以比拟的。
可是……
他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
他一个下乡知青，无根无基，要不是有幸遇到县长这样看重实干、敢于用人的领导，要不是靠着在龙江这片土地上一点一滴干出来的成绩，他顾安东怎么可能有今天？
怎么可能从一个被周志成、王路波之流排挤的“外来户”，成长为能在县长办公室汇报工作、能主导一个产业发展的干事？
他想起了在京市大院里那些不算愉快的记忆，想起了刚下乡时的手忙脚乱和思乡之情，想起了在火车上惊心动魄的搏斗，想起了搞山货试点时遇到的种种质疑和困难，更想起了这间办公室里，县长那次关键的肯定和支持，想起了打谷场上村民们喜悦的笑脸，想起了韩瑜、杨主任这些并肩作战的伙伴……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后定格在县长刚才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上。
都到这份上了……他能不领这个情吗？
县长缺的是人才，点名要他，这是知遇之恩，也是责任。他顾安东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而且，他终归是要回去的啊。龙江很好，柳岔村很好，这里的乡亲们很好，但他知道，他的根不在这里。京市，才是他的家。去市里，无疑是离回家更近了一步。这确实是个机会，一个他无法轻易拒绝的机会。
可是……他不想走。
他是真的不想走。
龙江县，柳岔村，这里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和感情。他看着山货从无到有，看着养殖业从构想变为现实，看着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留下了他的脚印和汗水。他舍不得刚刚步入正轨的养殖合作社，舍不得那些信任他、依赖他的社员，舍不得这片被他视为第二故乡的土地。
这种“舍不得”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对那条看似光明的“仕途”产生了本能的犹豫和抗拒。
他谁也没告诉，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工作组那间熟悉的宿舍。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从床底下摸出半瓶之前没喝完的、用来驱寒的高度散装白酒，又找出小半包受潮有些皮耷的花生米。
没有杯子，他就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烧般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呛得他眼眶发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捏起几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怎么办？
他一边就着寡淡的花生米，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劣质的烈酒，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盘旋着这个问题。
跟县长走，意味着离开熟悉的战场，进入一个未知的、可能更复杂的环境，放弃他亲手参与创建、并深深热爱着的这份基层事业。
不留下来，就意味着辜负了县长的厚爱，放弃了一个看似前程远大的机会，也可能……断了将来更好回报这片土地的可能？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脑袋有些发晕，但思绪却似乎更加混乱。他想起爷爷的刚直，想起父母的期盼，想起韩瑜咋咋呼呼的笑脸，想起杨主任语重心长的嘱咐，更想起县长那句“缺的是人才”。
又是一口酒下肚，胃里火烧火燎，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眼神迷茫而挣扎。
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犹豫。明天，就必须给领导一个明确的答复。
去，还是不去？
这个简单的问题，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是一个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的知青，命运却似乎要把他推向一个他从未预料的方向。
他看着酒瓶里晃动的透明液体，仿佛看到了自己摇摆不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