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雪刚化了半尺,归安里的屋檐就滴滴答答淌起了水。徐凤年蹲在菜窖口,看赵五正把最后一筐土豆搬出来,泥地里的青苔吸饱了雪水,踩上去滑溜溜的,像抹了层油。
“今年的土豆能种三亩地。”赵五拍着手上的泥,独眼里闪着光,“张铁匠新打的犁铧比去年的锋利,估摸着春耕能省一半力气。”他往窖里瞥了眼,黑黢黢的窖底还堆着些过冬的白菜,叶片上的冰碴正在融化,滴答声在空窖里荡出回音。
徐凤年点头,指尖捻起块湿润的泥土。冻土刚松化的气息混着雪水的清冽,钻进鼻腔时竟带着点甜意——这是北境春天独有的味道。去年此时,他还在盘算着如何加固归安里的篱笆,如今站在这里,看赵五数着土豆种,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冻土,看着硬邦邦的,实则底下早已悄悄攒着生机。
“周先生说,惊蛰前后就得下种。”赵五忽然想起什么,往学堂的方向瞅,“他昨儿还在教孩子们画种子发芽的图,说要让娃娃们知道,土里藏着多少力气。”
徐凤年刚要接话,就见虎子举着支抽芽的柳枝冲过来,棉袄上沾着草屑,活像只刚从窝里钻出来的小兽:“爹!你看!柳树发芽了!先生说这叫‘春信’,比书里写的好看一百倍!”
柳枝上的嫩芽裹着层绒毛,嫩得能掐出水来。徐凤年接过柳枝,指尖抚过芽尖,忽然想起南宫仆射昨晚说的话——她托人从江南捎来些桃花种,说要在归安里的路口种一排,等春深了,让粉白的花遮着青石板路。
“走,去看看先生和孩子们。”徐凤年牵着虎子往学堂走,泥地里的脚印很快被雪水填满,像从未留下过痕迹。
学堂里正热闹。周先生站在黑板前,手里举着支刚画好的蚯蚓,粉笔画的躯体弯弯曲曲,引得孩子们直笑。南宫仆射坐在窗边,手里织着件小毛衣,竹针碰撞的轻响混着念书声,像支温柔的曲子。
“这蚯蚓看着恶心,却是松土的好手。”周先生敲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肩头,“咱们归安里的地能养出好庄稼,全靠这些小家伙帮忙。”
“先生,”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小手,辫子梢的红绳晃悠着,“那去年啃了我家白菜根的虫子,也是好虫吗?”
周先生被问得一愣,随即笑了:“那得看是啥虫子。要是七星瓢虫,专吃蚜虫,就是好虫;要是菜青虫,那就得请赵五叔来喷药了。”他往门口看,正好撞见徐凤年,眼睛一亮,“小将军来得正好,孩子们正问,为啥归安里的麦子比别处熟得早。”
徐凤年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在蚯蚓旁边画了条河:“因为咱们有这条活水渠。去年冬天修的堤坝挡住了雪水,现在正好能灌溉,地不旱,麦子自然长得快。”
虎子忽然指着窗外:“爹你看!王婶在栽花!”
众人转头望去,王婶正带着几个婆娘在路口挖坑,手里捧着包花种,正是南宫仆射说的桃花种。张铁匠扛着把新打的小锄头路过,被王婶喊住帮忙,老铁匠挠着头笑,把锄头递过去时,铁柄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铁屑。
“等桃花开了,咱归安里就成画儿了。”王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往坑里撒着底肥,“到时候让周先生画下来,贴在学堂的墙上。”
周先生立刻接话:“得让小将军题字,他那字带着股劲儿,配得上这花。”
徐凤年无奈地笑。这半年来,归安里的人总爱把他往笔墨纸砚前推,仿佛忘了他是个舞刀弄枪的。可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看着王婶手里捧着的花种,他忽然觉得,提不提字倒在其次,重要的是这手里的泥土、眼前的人、心里的盼头,都扎实得很。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学堂,在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周先生教孩子们念“春种一粒粟”,南宫仆射的毛衣快织好了,针脚细密得像春蚕食桑。徐凤年靠在门框上,看赵五带着几个后生在渠边修闸门,看张铁匠帮王婶锤平了歪掉的花锄,看虎子和小姑娘们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埋下自己攒的花籽——说是要种出会发光的花。
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往菜地方向流去。徐凤年忽然想起刚到北境时,这里的土地还冻得硬邦邦,风刮在脸上像刀割。而现在,冻土化了,渠通了,人笑了,连风里都带着要发芽的意思。
“爹,”虎子跑过来,手里攥着颗圆滚滚的种子,“先生说这是向日葵种,秋天能长到比我还高,花盘能当小桌子!我把它埋在窗台下了,你说它能长出来不?”
徐凤年蹲下来,帮他把种子埋得更深些:“只要好好浇水施肥,一定能。”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跑去看王婶栽花了。徐凤年望着他的背影,望着归安里渐渐舒展的轮廓,忽然明白,所谓安稳,从来不是一夕之功,而是像这冻土化春,像这种子扎根,一点一点,在寻常日子里长出模样来。
远处的田埂上,赵五正吆喝着后生们试新犁,铁犁划过松土的声音,混着学堂里的念书声、王婶的笑骂声、张铁匠的锤击声,在归安里的上空荡开,像支刚起头的歌,要唱到很远很远的秋天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