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礼部尚书慷慨激昂的控诉余音尚在梁间萦绕，几位御史脸上愤懑的表情还未褪去，整个大殿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立于丹陛之下、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年轻人身上。
面对“违背祖制”、“惑乱人心”的滔天指责，林战没有立即辩解，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或委屈。他只是深深一揖，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向御座上的夏仁宗请求：“陛下，臣恳请陛下，容臣呈上琼州军民这三年来的些许答卷。是非功过，数据说话。”
这反常的平静，让原本汹汹的攻势为之一滞。夏仁宗深邃的目光在林战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颔首：“准。”
“谢陛下。”林战再拜。随即，他转身，对殿外微微颔首。
早已候在殿外的两名格物院工匠，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蒙着明黄绸缎的硕大支架板步入大殿。这奇特的物事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绸缎揭开，露出的是殿内绝大多数人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面用上等宣纸裱糊的硬板，上面并非文字奏章，而是用极其精准的墨线绘制的一幅幅……图案？
不，那不仅仅是图案。那是由粗细不一的线条、高低不同的柱状、以及密密麻麻却清晰无比的数字标注构成的、充满了一种奇异美感和说服力的“图”。
林战走到图板旁，拿起一根细长的、顶端嵌有磁石（用于吸附在铁质支架上）的木棍，作为指示。他先向夏仁宗和满朝文武微微一礼，声音不高，却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陛下，诸位大人。礼部尚书言臣‘违背祖制’。然，臣以为，三代圣王所制之‘礼’，其核心在于‘秩序’与‘民生’。今日，臣便以这琼州三载之‘数’，向陛下与诸位大人展示，何为格物之学所立之新‘序’，何为格物之学所惠之实‘民’。”
第一幅图：琼州军工产能增长曲线图（坐标图）
林战的木棍点向第一幅图。横轴标注着年份月份，纵轴则是一串令人咋舌的数字（单位：件\/套）。
“此图，名为‘增长曲线图’。它记录的是自臣抵达琼州起，至今共三十四个月间，琼州军工体系每月产出的制式军械总数变化。”
木棍沿着一条从近乎零点开始，初期平缓，随后陡然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飙升，最终在高位保持稳定微增的曲线缓缓移动。
“诸位请看，初至琼州，百废待兴，月产军械不足百数。推行标准化、流水线法后，产能开始爬升。至去岁年中，月产已稳定在三千件以上！累计至今，琼州已向兵部输送合格刀枪、弓弩、甲胄超过七万件！此数量，相当于旧式工坊全力运转十年之产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兵部尚书和几位军方将领：“且，依兵部验收文书及边军反馈，此批军械之质量、规格统一性，远胜以往。北疆镇北侯曾言，新弩射程增三成，精度高一倍，耐用性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兵部尚书不由自主地微微颔首，几位将军眼中更是爆发出灼热的光芒。数据不会说谎，这条陡峭的曲线，直观地展现了何为“生产力”的飞跃！
第二幅图：边军战力对比柱状图（分组柱状图）
不等众人消化，林战的木棍移向旁边一幅由不同高度柱子组成的图。
“此乃‘对比柱状图’。臣选取了装备新式军械的‘龙骧营’与仍使用旧式军械的‘虎贲营’，进行为期半年的演训数据对比。”
两根柱子并立，一根极高，代表龙骧营，上面标注着小字：平均负重行军速度+15%，远程射击命中率+120%，白刃战损伤交换比1:3.5（意为龙骧营付出1人代价可造成对方3.5人伤亡），非战斗减员（病疫）-60%。
另一根矮柱代表虎贲营的数据，则相形见绌。
“陛下，诸位大人！这便是格物之学应用于军工，为帝国带来的最直接价值——战士的生命和战争的胜利！更好的装备，意味着更少的伤亡，更高的效率！这，是否合乎‘保国安民’的祖制大宗？”
军方将领们已经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脸上满是激动。这对比太强烈了！还有什么比将士的性命和战争的胜负更有说服力？
第三幅图：琼州赋税上缴增长态势图（柱状图+趋势线）
林战的木棍指向第三幅图，这是一幅更加令人震撼的图景。一根根代表赋税银两的柱子，一年高过一年，最后一根的高度，几乎是第一根的数十倍！旁边还有一条直线清晰地标示出增长趋势。
“此图，名为‘琼州近五年赋税上缴对比图’。臣赴任前三年，琼州年赋税均在五万两白银上下徘徊。臣赴任首年，因投入巨大，赋税与往年持平。次年，工坊初见成效，赋税增至十五万两。而去岁……”木棍重重地点在最高的那根柱子上，“琼州一地上缴国库赋税，高达五十二万两白银！ 这尚未计入通过军器监直接供给边军的物资价值！”
他目光扫过户部官员所在方向：“且所有赋税，账目清晰，来源可查，绝无加征盘剥百姓之举。反因工坊兴起，商路繁荣，百姓收入实增。这暴增的赋税，源于工坊之利，商税之增。陛下，充盈国库，以资国用，莫非不合‘藏富于国’之古训？”
户部侍郎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五十二万两！这对于朝廷来说，绝非小数目！而这一切，竟是那个三年前还被视为蛮荒之地的琼州所贡献？
第四幅图：格物学堂推广分布与入学人数扇形图、区域地图叠加图
最后，林战的木棍指向一幅更加精巧的图，由一个大扇形图和一幅标有红点的琼州地图叠加而成。
“此图，展示的是‘格物之学’的播种之地。扇形图显示，目前琼州已建成‘格物小学’四十七所，在读蒙童八千六百余人。地图上的红点，便是学堂分布，已覆盖琼州主要州县。”
“这些学堂，蒙童入学，分文不取，反由‘林氏基金’补贴书本膳食。所授之学，非是空谈性理，而是识字、算数、格物常识，旨在启蒙民智，授人以渔。陛下，教化之功，乃历代圣王所倡！ 臣不过是将教化之内容，稍作变通，使其更贴近民生日用，使寒门子弟，亦有途径识文断字，明理自强。这八千六百余学童，便是未来琼州、乃至大夏之根基。此举，是违背了‘教化’之本，还是光大了‘有教无类’之精神？”
这番论述，将“奇技淫巧”的指控，巧妙引向了“教化惠民”的宏大命题，让不少以儒家门生自居的文官也陷入了沉思。普及教育，这是任何一位标榜仁政的君主都无法否定的大功德。
四幅图，如同四记重锤，一锤又一锤地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没有空洞的辩解，没有情绪的宣泄，只有冰冷、客观、却拥有排山倒海般力量的数据和图表！
那些原本准备随声附和的官员，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礼部尚书和几位御史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们赖以攻击的“祖制”、“道德”大旗，在这铁一般的数据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林战放下指示棍，再次面向御座，深深一躬：
“陛下，数据在此，事实胜于雄辩。格物之学，在琼州所致力的，乃是强军、富国、启民三件大事。军更强，国更富，民更智，此三者，莫非正是历代先皇、诸位圣贤所追求之盛世景象？莫非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古训相悖？”
他略微停顿，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凛然之气：
“若有人无视这七万件军械对边关的巩固，无视这五十二万两白银对国库的充盈，无视这八千六百学童未来的希望，仍固执地认为，只有因循守旧、抱残守缺，方是遵循祖制……那么，臣不禁要问——”
“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荀子《解蔽》）诸位所守的，究竟是圣王济世安民的‘大道’，还是阻碍江山进步、民生改善的‘一曲之见’？！”
“轰！”
最后这一句，如同惊雷，在麟德殿中炸响！尤其是引用的荀子名言，直指要害——你们是被狭隘的偏见蒙蔽了双眼，看不见根本的大道理！
数据的力量，逻辑的力量，结合经典的力量，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将所有的诋毁和指控，冲得七零八落！
夏仁宗坐在龙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昏黄的眼珠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几幅奇特的图表，更是一个由数据构建的、清晰可见的、强盛的未来帝国蓝图！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面巨大的图板，以及图板前那个身形挺拔、仿佛掌握着某种洞悉世界真相力量的年轻人身上。
数据的洪流，已席卷而过。接下来，该是决定命运走向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