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的盛夏,黏腻的热浪像浸了油的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但比这溽暑更灼人的,是“格物小学”在琼州及周边州县掀起的求学狂潮。一座座挂着“格物致知”匾额的学堂,在城镇集市、乡野村落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琅琅书声穿透蝉鸣蛙噪,织就成南国大地最鲜活的乐章。免费启蒙、实用的读写算知识,恰似久旱逢甘霖,浸润着无数贫寒子弟与他们家庭干涸的心田。
热潮之下,一块礁石却骤然凸显,死死扼住了教育洪流的奔涌之势——师资,已到了极度匮乏的境地。
旧时塾师多固守四书五经,对“格物”之学要么嗤之以鼻,要么一无所知;格物院的工匠与学徒虽怀实学,却大多不擅讲授,且军工生产任务吃紧,根本抽不出长期任教的人手。各州县新设的小学接连告急,不少学堂空有崭新校舍,讲堂里却空荡荡没有先生,孩子们扒着窗棂,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望得人心头发酸。
这日,琼州府城最大的“格物总学堂”议事厅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来自各州县的学监、管事济济一堂,每个人的眉头都拧成了疙瘩,焦虑与无奈像雾一样笼罩着全场。
“林大人,高州府三所学堂,就一位老秀才肯教识字,算术和常识课完全是白纸一张啊!”有人拍着桌案急声说道。
“雷州更糟!五十个娃子招齐了,先生的影子都没见着,家长们都堵在学堂门口要说法了……”
“大人,有学堂无先生,这好比有舟无桨、有车无轮,寸步难行啊!”
林战端坐主位,指尖轻叩着酸枝木案,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始终沉默地听着,眸中映着烛火,深不见底。他比谁都清楚,教育推广之路,校舍易建,可承载知识传递的“灵魂工程师”,才是真正的根基。这道瓶颈若破不了,先前所有的投入与心血,都可能付诸东流。
“诸位所虑,林某感同身受。”待堂内声浪稍歇,林战缓缓开口,沉稳的嗓音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压下了所有躁动,“校舍易起,良师难觅。这是教化推行的关键,亦是最大难关。”
他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琼州舆图前,指尖扫过那些标注着已建、待建学堂的红点,语气陡然坚定:“但难关,从不是绝路。没有现成的先生,我们就自己造!”
“自己造?”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困惑。让农夫耕地、工匠打铁容易,可“造先生”,闻所未闻。
“没错!”林战猛地回身,目光如炬扫过全场,“即日起,琼州总学堂增设‘师范速成班’,面向全琼州乃至两广地区,公开招募学员!”
他走到案前,将早已拟好的章程摊开,一字一句阐述构想:“招募对象分三类。其一,各工坊中技艺精湛、口齿清楚、愿传手艺的优秀青年工匠——他们手握实学,缺的只是授课之法;其二,各州县读过书、家境贫寒、有志教化却仕途无望的年轻学子——他们通文墨,缺的是格物之识与安身之途;其三,黎峒苗寨中通晓汉话、心胸开阔、愿为族中子弟谋出路的聪慧青年!”
话音未落,堂内已是一片哗然。让工匠登台授课?让寒门学子教格物之学?甚至让蛮夷之地的黎苗子弟为人师表?这简直是颠覆纲常!
“大人,工匠虽有技艺,可师道尊严岂容轻辱?”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监颤巍巍起身,“再说黎苗之人教化未开,如何能担此重任?”
“寒门学子识文断字尚可,格物之学晦涩难懂,他们怕是自身都一知半解……”另有人附和。
林战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转身走到窗边,抬手指向窗外——烈日下的万泉河波光粼粼,水汽蒸腾着漫向远方,滋润着两岸的稻田。“诸位请看那万泉河,它滋养禾稼、哺育鱼虾,可曾挑拣过土地肥瘦?可曾因禾苗卑贱就吝啬甘霖?”
众人愕然,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林战回身,声如洪钟,“此乃上古圣贤之言。最高境界的善,就如这流水一般,泽被万物却从不去争功、争名、争利。”
他重步走回堂中,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我们推行教化,图的是什么?不是为了科举政绩,不是为了私人声望,是为了开启民智,为家国培育可用之材!这是至善之事,既为至善,便当效法流水之德——利万物而不争!”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其根本不在身份高低、出身贵贱,而在‘利他’二字!像流水般,不问出处地将知识滋养每一颗渴望学习的心灵,这才是‘有教无类’,才是师道真谛!”
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跳跃:“工匠有扎实技艺,这是‘道’;寒士有求知热忱,这是‘业’;黎苗青年能架起沟通桥梁,这是‘解惑’之需!他们或许不通八股、不懂礼仪,但他们有真才实学,有赤子之心,有改变命运的渴望!让他们去教孩童识文断字、学算术、懂常识,有何不可?为何非要困在‘士农工商’的陈腐框框里,死守那僵化的‘师道尊严’?”
这番话如黄钟大吕,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老学监愣了半晌,忽然红着脸拱手:“上善若水……润物无声……是老朽迂腐了!大人之言,振聋发聩啊!”
方案一锤定音。次日,招募告示便贴遍了琼州各府县的城门与集市:琼州格物总学堂招师范学员,管食宿、供笔墨,结业后分配至各小学任教,享俸禄、有前程。
消息传开,应者如云。铁匠铺的青年放下烧红的铁锤,攥着满是老茧的手前来报名,说要让更多娃子学会造农具;屡试不第的穷书生揣着破旧的笔墨纸砚赶来,眼中重新燃起光;黎峒的头人更是亲自送来了族中最聪慧的少年,再三嘱托要学成归来教化族人。
速成班开学那日,讲堂里坐满了身份各异的学员——穿粗布短打的工匠、着洗得发白长衫的书生、戴银饰的黎苗少年,年龄从十六到三十不等。他们脸上虽有忐忑,眼底却都亮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林战亲自出席开学典礼。他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一张张质朴的脸,心中暖流涌动:“诸位未来的先生们,”他用了个新鲜的称呼,却让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杆,“你们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科举中第、光宗耀祖,而是要担起一项更重的使命——教化众生,开启民智!”
他再次念出那句箴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声音温和却有力,在讲堂里久久回荡,“我希望你们永远记住这句话。将来你们面对的,是无数双清澈的眼睛。你们的知识、耐心与爱心,就要像流水一样,无声地淌进那些心田,滋养他们成长。”
“不要计较学生的出身,不要苛求一时的回报。你们教的孩子里,或许有人会成为顶尖工匠,有人会发现自然奥秘,有人会带领族人过上好日子。无论他们将来成为什么,你们的付出都已化入他们的骨血,融入这片土地的未来。这便是最大的功德,是‘不争’而‘莫能与争’的境界!”
“记住,在格物学堂,没有士农工商的界限,没有汉黎苗瑶的分别。只有求知的学子,和引路的先生。而你们,就是那群最珍贵的引路人!”
台下,工匠们攥紧了拳头,书生们眼中闪着泪光,黎苗少年们挺直了脊梁。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在每个人心中悄然扎根。
典礼结束后,林战走在学堂的回廊上,听见不远处的临时教室里,传来师范生们略显生涩却无比热忱的试讲声,夹杂着孩童们清脆的提问。知识如活水,正通过这些特殊的“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向最需要它的土壤。
苏婉清悄然走近,轻声道:“公子此法虽妙,只是这些师范生终究是速成,学识深度怕是有所欠缺……”
林战望着廊外的蓝天与榕树,微微一笑:“婉清可知水为何强大?因它柔软,能渗进最细的缝隙;因它不息,能积少成多汇成江海。我们不必求他们立刻成为学富五车的大儒,只需他们像水一样,把最基础、最实用的知识,送到民间最深处。根基扎稳了,自然能长出参天大树。”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这师范班本身,也是一汪活水。它把各阶层的优秀分子吸进来,培养后再送出去。这流动的过程,本身就是打破阶层固化、促进族群交融的善举。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几于道。我们做的,正是这样的事。”
苏婉清眸中光彩流转,深深一福:“公子以水喻教,既通教化之理,又明民生之本,婉清自愧不如。”
夕阳西下,将学堂的青砖黛瓦镀上一层暖金。讲堂里,师范生们在灯下苦读授课之法;校园外,无数孩童正翘首期盼着他们的先生。一汪名为“教化”的活水,已在琼州这片土地上发源,正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开启它润泽万物的征程。而“上善若水”的信念,也将随着那些脚步,流淌进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