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顽固地浸染着赵家别墅。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庭院灯那点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狰狞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在阴影里的怪兽。赵天龙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瘫坐了多久，酒精带来的短暂麻木早已褪去，只剩下头痛欲裂和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饥饿和干渴像两把锉刀，反复折磨着他的胃和喉咙。他挣扎着，扶着沉重的红木书桌边缘，想要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书房自带的洗手间。
他需要水，需要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成了什么鬼样子。
“啪。”
洗手间冰冷的白光灯骤然亮起，刺得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才缓缓睁开，适应了光线，然后，他无意中抬眸，看向了墙面上那面巨大的、镶嵌着金边、曾让他无比自得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陌生、憔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脸。眼袋浮肿青黑，眼白浑浊不堪，布满蛛网般的血丝。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松弛，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色泽。嘴唇干裂，起了白色的皮屑。
但最让他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的，是那一头头发！
昨天，它们还只是夹杂着些许灰白，依旧能看出昔日的乌黑底色，被他用最好的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彰显着中年男人的成熟与权势。
而此刻，镜子里那颗头颅上的头发，竟然……全白了！
不是花白，是那种失去了所有色素、如同枯草、如同冬雪般的、彻彻底底的苍白！凌乱地、毫无生机地耷拉在头皮上，与他那不到五十岁的面容形成了极其诡异、极其恐怖的对比！
一夜白头！
赵天龙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如同盯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刺眼的白色，指尖却在距离发丝几厘米的地方僵住，不敢落下。
这不是他！
这怎么可能是他赵天龙？！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传说中，只有遭遇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悔恨，人才会一夜白头。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无稽之谈。
可现在……这镜子里的鬼影，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不是商业打击，不是众叛亲离，甚至不是那口喷出的心头血……而是这具身体，他自己这具身体，用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向他宣告了——他完了！从精神到肉体，都被那无法言说的恐怖和深入骨髓的悔意，彻底击垮了！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绝望和崩溃的嘶嚎，猛地从他那干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像疯了一样扑向那面镜子，挥舞着拳头，狠狠地砸向镜中那个白发苍苍的怪物！
“砰！砰！砰！”
拳头砸在坚硬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碎片四溅，划破了他的手背和手臂，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碎裂的镜面和白色的洗手台。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疯狂地捶打着，直到那面昂贵的镜子彻底化作一地碎片，再也照不出他那恐怖的模样。
他瘫坐在满地的玻璃碴和血滴中，粗重地喘息着，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双手，看着碎片中映出的、无数个扭曲的、白发苍苍的倒影。
完了……全完了……
金钱、权势、地位、女人……所有他曾经视若性命、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在短短一天之内，灰飞烟灭。而现在，连他这副皮囊，也以这种最屈辱的方式，背叛了他！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是谁？到底是谁有如此手段？如此狠辣？不仅要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还要从精神到肉体，将他彻底摧毁？！
苏婉清……叶辰……
这两个名字，如同梦魇般，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想起一个月前，在那个昏暗的审讯室里，王茂才打来电话，语气轻松地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那个女人构陷罪名成立，至少能关上几年，让他放心。他当时还得意地笑了笑，觉得不过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蚂蚁。
他想起孙子赵子轩回来哭诉，说被一个野种欺负了，想要那个野种爸爸做的破五角星。他觉得好笑，一个破玩具而已，让孙莉去处理就行了。他甚至没兴趣知道那对母女的名字。
他想起孙莉回来抱怨，说那家的女人不识抬举，护着那小野种。他觉得烦，直接让王茂才去找个由头，让那女人和她那没用的丈夫一起消失，永绝后患。
傲慢。极致的傲慢。
他们赵家，在临江盘踞太久，权势熏天太久，久到让他们忘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久到让他们以为，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命运，而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他们甚至没有去认真调查一下，那个他们视为蝼蚁、随意拿捏的女人，那个他们查不到太多信息的“叶辰”，背后究竟站着什么！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赵天龙蜷缩在冰冷的、沾满玻璃碎片和血迹的地面上，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涕泪横流，身体因为恐惧和悔恨而剧烈地颤抖着，“我不该……不该惹他们……我不该啊……”
“我有眼无珠……我踢到钛合金板了……那是钛合金板啊！！”
他反复地、神经质地念叨着这几句话，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迟来的醒悟。可惜，这醒悟来得太晚，太晚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由墨黑转为灰白。
新的一天来临了。
但对于瘫坐在废墟和血泊中、一夜白头的赵天龙而言，黑夜，从未离去。他的人生，已经提前走到了终点，剩下的，只是在无尽悔恨和恐惧中，等待最终审判的、漫长的煎熬。
而那面破碎的镜子，如同他碎裂的人生和迟到的良知，再也拼凑不回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