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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墨兰正房的紫檀大案上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屋内弥漫的凝重。当梁夫人带着两个干练嬷嬷,将几卷用锦缎包裹的物件小心放在案上时,连一向沉稳的苏氏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那包裹的沉甸甸质感,仿佛装着的不是纸卷,而是女儿们未来在宫中的生死荣辱。

嬷嬷们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缎,露出内里质地精良的宣纸卷轴,纸面泛着淡淡的檀木香,显然是特意熏过防虫防潮。梁夫人亲自上前,捏住卷轴一端,缓缓展开。随着卷轴在案上铺陈开来,密密麻麻的字迹与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映入眼帘,连宁姐儿和婉儿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眼中满是震撼。

这绝非寻常的仕女图或官员名录。画像上的人物或身着朝服、或穿宫装,眉眼神态描摹得极为传神,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纸上走下来。而每幅画像旁,都附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从家世背景、现任职务,到性情喜好、忌讳厌恶,甚至连偏爱的颜色、吃食、香料,乃至私下里的小习惯、与他人的亲疏远近,都标注得一清二楚。几卷卷轴铺开,几乎将宫廷核心圈层的人际关系网,完整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倒像是……一张无形的宫墙地图。”苏氏轻轻吸了口气,指尖拂过纸面,看着那些标注详尽的小字,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凝重。

墨兰的心头更是沉甸甸的,她看着画像上那些或威严、或含笑、或眉眼间藏着算计的面孔,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母亲,这……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孩子们怕是记不住。”

梁夫人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指尖重重地点在一幅画像上——那是太后的画像,画中老妇身着素色宫装,眉眼间透着历经世事的沉静,却也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宫里不比家里,一步踏错,轻则丢脸,重则惹祸上身,甚至牵连家族。这些,不是让她们死记硬背,而是要烂熟于心,刻进骨子里,成为日后在宫中安身立命,甚至为家族周旋的底气。”

她的目光转向宁姐儿,语气稍缓却依旧严肃:“宁姐儿,你要去的是太后宫中。太后近年来潜心礼佛,多数时候不理俗务,宫中具体事务多由身边几位老成女官和皇后协理。但你要记住,太后身边的人,尤其是跟着她超过二十年的李姑姑和张嬷嬷,最是深得信任,她们的态度,有时便代表着太后的心意。”她指尖划过太后画像旁的两个女官画像,“这位李姑姑,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最是护主,忌讳旁人提及‘老’字;张嬷嬷掌管太后起居,爱吃甜食,你平日里可多留意些。”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婉儿身上,语气愈发郑重:“婉儿,你这边更需仔细。安乐公主是玉贵妃的心头肉,毓秀宫与蕙兰宫相邻相通,实则一体。你日常接触最多的,除了公主,便是玉贵妃宫中的人。”她指着玉贵妃的画像,“贵妃偏爱清雅色调,最喜白梅与茉莉香,忌讳浓烈的脂粉气;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芳苓,是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忠心耿耿,说话极有分量,但与皇后宫里的掌事女官素有旧怨,你日后需避开她们的争执。”

梁夫人一边说,一边用朱笔在关键处做着标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也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曦曦(林苏)主动上前,她目光清明,思路极为缜密。“祖母,母亲,二伯母,不如让我来帮姐姐们整理一番。”说着,她取来几张空白宣纸,将卷轴上的人物按照“后宫主位”“皇子公主”“身边近侍”“相关外戚”分成四类,逐一抄录关键信息。她还特意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在纸上画出简单的关系脉络图,将那些潜在的矛盾、亲密的关联标注出来——比如用红丝线连接关系和睦的人,用蓝丝线标注有嫌隙的双方,一目了然。

“曦曦这法子好!”苏氏眼前一亮,“这样一来,人物关系便清晰多了,也更容易记。”

墨兰也松了口气,连忙与苏氏一起,对着画卷和曦曦整理出的脉络图,开始帮两个女儿梳理信息。“这位是承恩公夫人,皇后的亲嫂嫂,每月十五必进宫请安,最爱听南曲,性子爽利,但最忌讳别人提她娘家兄弟不成器,日后若是遇上,可千万别踩了雷区。”

“五皇子的太傅是张阁老,学问深厚但性子古板,可他的骑射师傅是镇北侯的旧部,与三皇子那边走得近些,你在毓秀宫,若是遇上五皇子,言谈间需避开这两方的争执。”

“安乐公主喜欢收集各色异域香露,尤其是安息香和玫瑰露,但对桂花香过敏,日后你身边绝不能带任何桂花味的东西,连衣裳熏香都要避开。”

“四皇子生母陈妃虽幽居偏殿,但她有个陪嫁嬷嬷,与御膳房的王尚食是表姐妹,这层关系虽远,却也不能忽视,日后在宫中行事,需多留个心眼。”

信息如潮水般涌来,盘根错节,微妙难言。哪些人可以亲近,哪些人需要刻意疏远,哪些话能说,哪些事需装作毫不知情,哪些关系可以利用,哪些矛盾必须避开,都藏着无形的规矩与凶险。

宁姐儿努力凝神记忆,她即将面对的太后宫相对清静,核心人物不多,压力虽大,尚能勉力支撑。她拿着曦曦整理的脉络图,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默念,时不时点头记下关键信息。

婉儿却不同。她需要记住的是毓秀宫与蕙兰宫的整套人际网络,人物众多且关系复杂,加上她本就胆子小,越强迫自己记忆,心中越是慌乱。看着那些画像上或威严、或含笑、或眼神锐利的面孔,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的讲解声仿佛变成了嗡嗡的杂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也开始在眼前晃动。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小脸渐渐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

“婉儿,你怎么了?”墨兰最先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连忙停下讲解,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是不是头晕?”

婉儿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母亲,我……我记不住,太多了……”说着,眼圈便红了,眼中满是无措与焦虑。

梁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过犹不及。她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对嬷嬷们道:“把其余的卷轴都收起来,只留下毓秀宫和蕙兰宫核心人物的这几张。”

嬷嬷们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其余卷轴卷起,重新用锦缎包好。梁夫人走到婉儿身边,难得地放柔了语气:“今日便到这里,不急着一下子都记住。这几张是最核心的,你这两日务必记熟。记不住所有细节无妨,但主要人物的脸、身份、与贵妃公主的亲疏关系,绝不能弄错。进了宫之后,少说多看,多听多学,慢慢再认其他人。”

她又转向宁姐儿,语气沉稳:“太后宫中清静,但规矩更严。你不必记太多人,只需把几位主要女官和内侍的脸与职司记牢,日常谨言慎行,以静制动,凡事多请示,少做主,便是稳妥。”

墨兰心疼地揽过婉儿,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又示意丫鬟端来安神汤,亲自喂女儿喝下。“慢慢来,不急,母亲和伯母会日日陪着你们温习。记不住的地方,我们一遍遍说,总能记住的。”

苏氏也柔声安慰:“是啊,还有几月工夫,咱们循序渐进。进了宫,你和宁姐儿虽不在一处,但也能彼此照应,有什么难处,悄悄递个消息出来,家里总能想办法。”

宁姐儿也点了点头,看向婉儿的眼神中带着关切:“妹妹别怕,我陪你一起记,咱们互相提醒。”

婉儿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靠在母亲怀里,心中的慌乱稍稍平复了些。

待两个女儿被嬷嬷带去休息后,墨兰和苏氏重新坐回案前,看着剩下的卷轴,眉头依旧紧锁。桌上的脉络图在烛光下泛着微光,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与字迹,仿佛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们的女儿困在其中。

“这些关系太复杂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苏氏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咱们只能尽力教,可真正到了宫里,遇到突发情况,还是得靠她们自己判断。”

墨兰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女儿们的画像,眼中满是担忧:“是啊,这只是第一步。记住这些,不过是让她们少踩些坑。真正的考验,是如何在那些欲望与算计中,守住自己,不被卷入纷争,还能完成家族的托付。”

此时,曦曦正默默整理着被翻看过的卷轴,将散乱的纸片一一收好。她的脑海中,那张由她绘制的“宫廷关系与利害图”越发清晰。她知道,仅凭死记硬背远远不够,这些信息是死的,人是活的,局势更是瞬息万变。或许,她应该用更形象的方式,将这些信息整理成小册子,标注出关键节点;再模拟一些可能遇到的场景,比如如何应对公主的刁难、如何处理与其他伴读的冲突、如何在贵妃面前回话,帮姐姐们提前推演,做到心中有数。

夜色渐深,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案上的卷轴与脉络图上,添了几分清冷。梁夫人院中的灯火依旧未熄,嬷嬷们还在整理入宫所需的物件,墨兰和苏氏仍在对着卷轴细细琢磨,曦曦则在一旁默默构思着更系统的记忆方法。

夜色渐深,墨兰正房的偏间里,一盏琉璃灯燃着柔和的光,曦曦(林苏)独坐案前,面前摊着白日整理的关系脉络图、几张空白宣纸与一套精致的笔墨。她没有急于下笔,而是先将梁夫人强调的核心信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思索着如何让姐姐们既能快速记住,又能灵活运用。

“死记硬背易混,不如分类拆解,再添上实用注解。”她低声自语,随即拿起笔,先在宣纸顶端写下“宫廷生存手册”五个工整的小楷,又在下方分设“核心人物篇”“礼仪禁忌篇”“应急处置篇”三个大类。

在“核心人物篇”,她没有照搬卷轴上的长篇大论,而是将每个人物的关键信息提炼成“身份-性情-喜恶-应对要点”四栏,用极简洁的文字概括。比如玉贵妃,她写道:“身份:蕙兰宫主位,五皇子、安乐公主生母;性情:清雅内敛,护短,重体面;喜恶:爱白梅、茉莉香,忌浓烈脂粉、僭越之举;应对:说话温婉,行事低调,多赞公主聪慧,不议论其他妃嫔。” 为了方便记忆,她还在每个人物名字旁画了个小小的标志性简笔画——玉贵妃旁画了一枝白梅,芳苓旁画了个捧着茶盏的侍女,安乐公主旁则画了一瓶香露,一目了然。

接着是“礼仪禁忌篇”,她将梁夫人提及的宫廷礼仪,按“见驾礼”“日常请安礼”“回话规矩”“赏赐应对”等场景分类,用红笔标注出最容易出错的细节,比如“回话需低头垂目,不可直视主位;遇赏赐需双手接过,谢恩时需说‘谢主隆恩’,不可遗漏”。她还特意加了“避祸口诀”,将复杂的忌讳浓缩成短句:“不议是非,不抢风头,不涉党争,不贪小利”,方便姐姐们随口记诵。

最费心思的是“应急处置篇”。她结合卷轴上的人物关系与可能发生的冲突,预设了“误踩忌讳被诘问”“与其他伴读起争执”“公主突发脾气”等场景,每个场景都写下“应对步骤”与“话术范例”。比如“误踩忌讳”,她写道:“第一步:立刻跪地请罪,不可辩解;第二步:诚恳认错,强调是自己无知,并非有意;第三步:顺势夸赞主位宽和,愿听教诲。话术:‘奴婢\/臣女无知,误犯忌讳,求主位恕罪!臣女感念主位宽宏,愿日日聆听教诲,改过自新。’”

写罢,她又找来细棉线,将写好的宣纸装订成册,封面用娟秀的字体题字,还在扉页画了一张简易的毓秀宫与蕙兰宫布局图,标注出各殿宇的功能与必经路线。整个过程,她凝神静气,指尖偶尔沾到墨汁也浑然不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本小巧便携、条理清晰的“宫廷生存手册”才算完成。她轻轻摩挲着册页,眼中满是期盼:“姐姐们有了这个,或许能少些慌乱。”

第二日午后,墨兰正房的院子里,曦曦将桌椅摆成模拟宫廷的格局,自己扮演玉贵妃身边的芳苓,让宁姐儿和婉儿分别演练应对场景。没想到,原本在一旁玩耍的闹闹见姐姐们穿着新做的宫装,觉得新奇,吵着也要加入。

“母亲,我也要玩!我来当安乐公主!”闹闹拉着墨兰的衣袖撒娇,小脸上满是兴奋。

墨兰本想拒绝,却被曦曦拦住:“母亲,让姐姐来吧。闹闹性子活泼,正好能模拟公主偶尔的任性,姐姐们也能提前适应。”

墨兰点头应允,闹闹立刻跑到“主位”上坐下,学着大人的样子板起小脸,虽故作严肃,眼底却藏着笑意。

第一轮演练的是“公主突发脾气”。按照预设,安乐公主(闹闹)因不喜书房枯燥,摔了笔墨,迁怒于伴读婉儿。

闹闹拿起桌上的毛笔一扔,模仿着娇蛮的语气喊道:“这破字有什么好写的!婉儿,都是你不好,没陪我玩,害我练字!”

婉儿本就紧张,被闹闹突如其来的“发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脸色瞬间发白。曦曦立刻用眼神示意她看手册,低声提醒:“应急处置篇,公主发脾气。”

婉儿猛地回神,想起手册上的应对步骤,连忙跪地,声音虽有些发颤却还算平稳:“公主息怒,是臣女思虑不周,未能体察公主心意。公主若是觉得枯燥,臣女愿为公主念一段有趣的典故,待公主心情好些,再练字不迟?”

闹闹没想到婉儿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又故意刁难:“我不听典故!我要你陪我去摘花!”

“不可呀公主,”婉儿连忙道,“眼下正是读书时辰,擅自离宫会惹贵妃娘娘生气。不如这样,臣女记得公主最喜欢异域香露,臣女带了一小瓶新制的玫瑰露,愿献给公主,待完成功课,再陪公主去花园散心,可好?”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水瓶——这是曦曦提前准备的道具。

闹闹接过香水瓶,凑到鼻尖闻了闻,立刻眉开眼笑,忘了自己的“角色”,拍手道:“好香!那我就原谅你啦!”

一旁的宁姐儿看得认真,曦曦随即让她演练“太后宫中遇女官诘问”。曦曦扮演李姑姑,故意问道:“宁姑娘,方才太后诵经时,你为何频频侧目?莫不是觉得太后礼佛之事无趣?”

宁姐儿深吸一口气,想起手册中的“避祸口诀”,从容回道:“李姑姑误会了。臣女是见太后诵经时神情肃穆,心生敬佩,又怕自己姿态不当惊扰太后,故而悄悄调整坐姿,绝非有意侧目。姑姑若觉得臣女有不妥之处,还请指点,臣女定当改过。” 她语气恭敬,不卑不亢,完全符合太后宫的应对规范。

几轮演练下来,婉儿渐渐褪去了紧张,应对越发从容;宁姐儿则更加沉稳,话术也越发得体。闹闹虽时常“出戏”,用稚语逗得众人发笑,却也让演练多了几分真实感——宫廷中本就不乏突如其来的任性与刁难。

墨兰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欣慰。曦曦的手册条理清晰,闹闹的加入添了几分实景感,女儿们在这样的演练中,不仅记住了规矩,更学会了灵活应对。她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婉儿的头:“这样练下来,母亲就放心多了。”

夕阳西下,院子里的笑声与演练声渐渐平息。宁姐儿和婉儿拿着“宫廷生存手册”,反复翻看记忆;闹闹则缠着曦曦,还要再“玩”一轮。而墨兰和苏氏站在一旁,看着这和睦而坚韧的一幕,心中的忧虑虽未完全散去,却多了几分底气——有这样的姐妹同心、姐弟相帮,有这样细致的准备,女儿们在宫中,或许真能平安顺遂。

夜色如墨,浸润着永昌侯府的每个角落。婉儿的闺房里,只点着一盏羊角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室内,将绣着兰草纹样的屏风映出悠长而脆弱的影子,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却压不住那份即将分离的沉重心绪。

墨兰坐在婉儿的拔步床边,将小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手臂力道适中地环着她的肩背,像幼时哄她入睡那样,轻轻拍打着。婉儿已经哭过一场,眼眶红肿得像核桃,此刻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依旧时不时抽噎一下,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小脸上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着那枚陛下亲赐的赤金长命锁,冰凉沉重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时刻提醒着她即将踏入的那个陌生而威严的世界。

“母亲……”婉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弱得像风中摇曳的蛛丝,“我……我愿意去宫里,好好当安乐公主的伴读,我会很乖,很听话,按时练字、陪公主读书,绝不惹麻烦……可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墨兰,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恐惧,像迷路的小鹿般无助,“我……我不想嫁人,尤其不想……不想嫁给五皇子……”

她年纪虽小,却并非全然懵懂。陛下赐下金锁时的郑重,祖母和母亲脸上凝重的神色,府里下人们私下里隐约的议论,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宫廷图谱,都让她模糊地意识到,这次进宫,绝不仅仅是“陪伴公主读书”那么简单。那枚金锁,锁住的或许是她无法自主的未来。

墨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知道女儿的恐惧从何而来。梁晗的“失踪”让侯府蒙上阴影,这些日子府里的低气压,早已让这个本就胆小敏感的孩子对“离开家”、“进入一个完全无法掌控的庞大世界”充满了本能的抗拒,更何况还可能牵扯到遥不可及的皇子,卷入她无法理解的政治联姻。

她轻轻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婉儿脸上的泪痕,指尖触到女儿微凉的皮肤,心中愈发酸涩。深吸一口气,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决定换一种方式开导——她不能再用过去林噙霜那套纯粹功利主义的说辞,那只会让本就恐惧的婉儿更加崩溃。

“婉儿,你听母亲说。”墨兰的声音放得极其柔和,仿佛在讲一个遥远而温柔的故事,语速缓慢,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这世间的女子,命运各有不同。若能嫁得高门显贵,固然能享尽荣华富贵,却也有诸多身不由己。但……也有一样好处,是寻常人家女儿难以企及的。”

婉儿睁着泪眼,茫然地看着母亲,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泪珠又顺着脸颊滚落。

“那便是‘势’。”墨兰缓缓道,指尖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你若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便有了几分‘说不’的底气,有了庇护你想庇护之人的能力。你想想,若你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有了足够的身份和体面,你在宫里,是不是就能更好地照应你宁姐姐?是不是……也能让父亲、母亲,让整个梁家,多一分安稳?”

她刻意避开了“嫁人”的功利性,将这份可能的“高嫁”,悄然置换成了对家人的责任与庇护。这对重感情、心思细腻的婉儿来说,显然比单纯的富贵荣华更有触动。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绣墩上的宁姐儿,此刻也放下了手中正在缝制的平安符,起身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婉儿另一只冰凉的手。她的眼神比婉儿坚毅许多,经过这些时日的教导和心理准备,她已经初步有了“长姐”的担当,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可靠。

“婉儿,别怕。”宁姐儿的语气平和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母亲说得对。而且,你不是一个人进宫。太后宫里离玉贵妃的宫殿不算远,只要得空,我们总能找到机会见面。有姐姐在,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宫里规矩是大,但我们姐妹同心,互相照应着,慢慢学、慢慢适应,总能熬过去的。”

姐妹连心,宁姐儿的承诺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能让婉儿感到依靠。她反手握紧姐姐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丝依赖,泪水又涌了上来,但这一次,除了纯粹的害怕,似乎还多了一点模糊的勇气——她不是孤身一人。

墨兰看着两个紧紧相依的女儿,心中酸涩与欣慰交织。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随即俯下身,用只有母女三人能听到的音量,对婉儿附耳道:

“婉儿,母亲再教你一个法子,能护你周全。”

婉儿和宁姐儿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眼中满是好奇与期盼。

墨兰的目光清澈而冷静,透着一种历经世事后洞悉人心与规则的智慧,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进宫之后,在安乐公主面前,你自然要恭顺勤勉,做好伴读的本分,该机灵时机灵,该沉静时沉静。但在玉贵妃娘娘面前,甚至……若有机会在五皇子面前,你可以……适当地,装得再柔弱一些。”

“装?”婉儿不解地皱起眉头,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她向来实诚,不懂何为“装”。

“对,是‘装’,但也不算全然的装。”墨兰轻轻点头,耐心解释,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只需将你本就胆小的性子,稍稍放大些就好。比如,天气稍有变化就容易咳嗽几声,读书久了便揉一揉眉心,露出精神不济的样子,听闻些许动静就下意识地瑟缩一下……总之一切无伤大雅、却又让人觉得你身子骨不甚强健、心性过于脆弱的迹象,都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看着婉儿懵懂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玉贵妃娘娘何等尊贵精明?她为五皇子择选正妃,首要考虑的必定是家世清白、品性端方、身体健康,以及……是否能担当起未来王妃乃至太子妃的责任,能否主持中馈、绵延子嗣、辅佐夫君。一个风吹就倒、心思细腻过度的病弱美人,或许能得一时的怜爱,但绝不是她心中主持家事、辅佐皇子的上佳人选。”

宁姐儿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深深点了点头,对妹妹轻声补充道:“母亲说得在理。你本就胆小娇弱,只需保持本性的七八分,再稍稍收敛几分强韧,便足以让人觉得你过于娇弱,不堪大任。这并非欺瞒,只是……不过分彰显自己的能力罢了。”

婉儿呆呆地听着,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消化母亲和姐姐的话。她好像有些明白了,母亲和姐姐不是在教她使坏,不是让她去骗人,而是在这无法抗拒的命运洪流中,教她如何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弱点”,作为一层薄薄的铠甲,去规避那最让她恐惧的可能——成为一枚任人摆布、无法自主的政治联姻棋子。

“我……我试试……”婉儿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但眼神中那纯粹的、毫无头绪的恐惧,似乎被一种茫然的思索取代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小手下意识地攥得更紧了,只是这一次,握住的不再是冰冷的金锁,而是姐姐温暖的手。

墨兰心中一软,再次紧紧搂住两个女儿,将她们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头,感受着她们温热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照着母女三人紧紧相依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温馨却又带着几分悲壮的剪影。

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是无奈之下的险招。后宫之中,眼线众多,玉贵妃更是精明过人,心思缜密,装病弱能否骗过她?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让婉儿被人看轻,甚至成为他人欺负的对象?这些都是未知的风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此刻,她能给这个胆小怯懦的女儿的,也只有这一点点看似消极、实则蕴含着以柔克刚智慧的自保之道了。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

“记住,”墨兰将脸颊贴在女儿们的发顶,声音轻柔却坚定,在她们耳边轻轻说出最后的嘱托,“无论何时,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这个家。母亲和姐姐,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这句话,或许是对女儿的嘱托,也是对她自己过往人生的一种总结与修正。曾经的她,依附他人,机关算尽,却始终活得小心翼翼;如今的她,只想让女儿们能在这波诡云谲的命运中,守住自己,活得安稳。

夜色更深了,羊角灯的光晕依旧温柔,闺房里一片寂静,只有母女三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在这寂静的夜里,散发着坚韧而温暖的光芒。

清晨的永昌侯府,薄雾尚未散尽,正厅旁的议事花厅已透着一股异于往日的肃静。楠木长案被擦拭得锃亮,一摞摞泛黄的账册、系着红绳的对牌、沉甸甸的铜钥匙,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泛着经年累月沉淀的厚重感。下首垂手立着府中各处管事妈妈与内外院管事,约莫十几人,个个低眉顺眼,袖口规整地敛着,却有几道不着痕迹的眼风,悄悄扫向主位上那位年轻的身影——苏氏的儿媳,刚接手管家事的娴姐儿。

娴姐儿身着豆青色缠枝莲纹褙子,领口袖口滚着细窄的银边,既不失当家奶奶的体面,又不显得张扬。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插着一支素银缠枝簪,耳坠是小巧的珍珠,衬得她眉眼愈发清秀。她端坐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容,只有藏在广袖中的双手,掌心早已沁出一片湿滑的冷汗,指尖微微蜷缩着,按捺着心底的慌乱。面前摊开的素笺上,是她昨夜挑灯抄录的庶务清单:各房份例发放、厨房采买审核、花园草木修剪、下人排班轮值……密密麻麻的字迹,琐碎得让她头皮发麻。

“开始吧。”她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最先上前的是管采买的秦妈妈,她年近五十,脸上堆着惯有的谄媚笑容,递上一本蓝布封皮的采买单子,口齿伶俐地报着:“回奶奶话,今日需采买新鲜江鱼二十尾,时蔬瓜果各两筐,上等霜炭五百斤,还有各房所需的皂角、香粉、针线等物,清单上都写得明白,请奶奶过目。”

娴姐儿接过单子,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飞速回想苏氏昨夜紧急教授的要点——市价几何,何种时节何物最宜,各房份例定数如何,哪些采买项最易藏猫腻。她的目光落在“羊肉”一项上,笔尖轻轻点了点:“秦妈妈,这羊肉的价格,似乎比上月涨了一成半?如今刚入秋,并非严冬需求旺盛之时,为何涨幅如此之大?”

秦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显然没料到这位新上任的年轻奶奶竟如此细心,忙躬身赔笑道:“回奶奶话,因着北边近来路不太平,好些羊贩子绕了远路,运输成本涨了些,市价自然就高了。”

“路不太平是上月便有的事,上月采买价却只涨了半成。”娴姐儿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语气并未疾言厉色,只淡淡陈述,“你去问问常供的李家、王家庄子,按上月旧例价,再加半成辛苦钱,想必他们也愿意做这笔生意。若他们不肯,再寻别家问问不迟。府中虽不缺这点用度,但该省的也不可浪费,凡事需得有个章法。”

她记着苏氏的叮嘱,采买一道油水最厚,初次交手,不必深究过往,点到为止即可,关键是表明自己并非糊涂可欺。秦妈妈脸上的谄媚褪去几分,换上一丝敬畏,低头应道:“是,老奴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接着是管车马的李管事,回禀马匹钉掌、车辆检修的事宜;管花草的申妈妈请示,是否要将后院的几株牡丹移植到前院花坛;管下人房的张妈妈则来报备,有两个小丫鬟犯了错,请求发落……娴姐儿初时应答还有些滞涩,不时要翻看手边的旧例笔记,或低声询问身后苏氏留给她帮忙的老成丫鬟青禾。但渐渐地,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顺着规矩条理,一条条处理下来,虽无惊艳之举,却也中规中矩,没出什么纰漏。偶尔提出的一两个问题,也恰好问到了关键处,让底下那些原本想试探的管事们,都暗自收敛了心思,不敢再小觑。

一个上午过去,当娴姐儿终于放下笔,说“今日事务便先到这里,各位管事各司其职,有异常及时来报”时,看着管事们恭敬退下的背影,她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贴在身上冰凉。她独自坐在空下来的花厅里,看着案上处理完毕的单据,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一点亮晶晶的微光——原来,她也能做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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