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陈小兰脸上挤出菊花般的褶子,硬拽着顾建国走了进来。
她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上面还粘着新鲜的鸡毛和草屑。
无事献殷勤。
赵美兰心底一片澄明,面上却热络地迎上去:“建国和弟妹来了,快坐。人来就行,还拿东西,太见外了。”
“应该的,应该的。”
陈小兰把鸡蛋往桌上一放,一双贼亮的眼睛就在屋里四下打量,落在那些打包好的行李上时,那股子羡慕嫉妒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大嫂,我听说……你们这是要搬去县城?”陈小兰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
“是啊,为了孩子上学,没办法。”赵美兰端起水杯,还是那套说辞。
陈小兰一听,脸上的笑垮了,一屁股墩在板凳上,嗓门也拔高了八度。
“哎哟,我的好大嫂!你们这一走,可让我们一家子怎么活啊!”
“怎么了?”赵美兰垂着眼帘,明知故问。
“你看啊!”陈小兰掰着指头,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家那几亩地,以前不都是二哥得空了搭把手?现在你们都走了,就留建国一个,他哪是那块料!这地要是荒了,我们娘俩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她说着,还真抬起袖子去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同时狠狠掐了一把身边的丈夫。
“你倒是说话啊!死人啦!”
顾建国被掐得一哆嗦,才涨红着脸,蚊子哼哼似的开口:“嫂子……我们……我们想跟着你们去县城干。”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上次拉车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
可一想到县城的富贵迷人眼,想到赵美兰家一天挣几百块的传闻,那点恐惧就被更汹涌的贪婪给淹没了。
在他看来,拉车那种苦力活,肯定是赵美兰故意整他。
真正挣钱的买卖,哪用得着流汗?
现在大房要去县城吃香喝辣,凭什么把他这个亲弟弟撇在村里受穷?
赵美兰看着这夫妻俩一唱一和的拙劣表演,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想得真美。
把地一扔,就想跟着去县城当甩手掌柜?
她要是今天点了这个头,带过去的就不是两个劳动力,是两个吸血的祖宗!
“去县城?”
赵美兰慢悠悠地呷了口凉白开,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也不是不行。”
“真的?!”陈小兰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激动得差点从板凳上弹起来。
顾建国也抬头,一脸狂喜。
“不过,”赵美兰话锋一转,手中的搪瓷杯“哐”地一声顿在桌上,声响清脆刺耳。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像冬夜里结了冰的深潭。
陈小兰和顾建国脸上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那声脆响里。
“我们家去县城,是去做生意,不是去游山玩水。你们要跟着,那就不是走亲戚,是来给我赵美兰打工的。”
“我用人,有我的规矩。”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节分明。
“第一,活儿我说了算。让你们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不准挑三拣四,不准喊苦喊累。要是被我发现偷懒耍滑,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就给我卷铺盖滚回村里!”
她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吃住。我包了。但别指望跟我们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睡觉。院子角落那间柴房,我给你们收拾出来住。吃饭,我们桌上吃完,锅里剩下什么,你们就吃什么。”
这话一出,陈小兰的脸当场就绿了。
住柴房?吃剩饭?
这跟村里的猪圈有什么区别!
“第三,”赵美兰完全无视她的脸色,声音愈发冰冷,“工钱。你们俩,一个月,一共十五块。干得好,年底有红包。干不好,一分没有,还得赔我的损失!”
“十五块?!”陈小兰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大嫂,你心也太黑了!两个人一个月才十五块?我婆婆什么都不干,你都给她十块!”
“那是我孝敬长辈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赵美兰冷眼看着她,“你们可以选择不干,现在就走,我绝不拦着。”
“你们可以回村里守着那几亩地,自己刨食。或者,你们也可以出去跟村里人到处嚷嚷,说我赵美兰要去县城发财,却狠心撇下亲弟弟弟媳。你们看看,到时候村里人是骂我心狠,还是笑话你们没本事,连亲哥嫂都看不上!”
“你……”陈小兰被这番话堵得胸口发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美兰这招,太毒了!
他们要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往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赵美兰掐准了他们的命门,继续加码。
“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要是踏踏实实跟我干,等生意做大了,我赵美兰保证亏待不了你们。但你们要是存着别的心思,想来占便宜、当大爷……”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一字一句,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
“那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惹毛了我,我不光把你们撵回村里,我还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两口子,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让你们走到哪,都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这不是威胁。
这是要活生生断了他们的后路!
陈小兰和顾建国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瞳孔里看到了最原始的恐惧。
他们毫不怀疑,这个女人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出!
里屋,林深靠在门框上,外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浑身的血液都变冷了。
赵美兰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哪里像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冷静地,一条条地,将所有最苛刻、最屈辱的条件,血淋淋地摆在他们面前。
这根本就是一份“卖身契”。
你们敢签,就得认。以后想反悔,想撒泼,对不起,规矩早就定死了。
最狠的是最后那段话,她不仅要控制他们的现在,更要死死拿捏住他们的未来。
这种将所有后路全部封死,逼着对方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低头的手段……
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女人,她的城府和手段,深不见底。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试探和戒备,在她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
他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外面,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陈小兰终于狠狠一咬牙。
富贵险中求!
她就不信,赵美兰能一直让他们吃剩饭住柴房!只要到了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有缓和的机会。
留在城里,就有希望!
总比在村里刨一辈子土强!
“行!大嫂!我们干!”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吼出了这句话,“就按你说的办!”
“想清楚了?”赵美兰挑了挑眉,脸上没什么表情。
“想清楚了!”
“光说没用。”赵美兰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推到他们面前,“白纸黑字,写下来。省得到时候鸡毛蒜皮的事,都来跟我扯皮。”
还要立字据?!
陈小兰和顾建国彻底懵了。
这不是去打工,这他妈是去卖身啊!
“怎么,不敢了?”赵美兰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写!谁说不敢了!”陈小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夺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
她不识几个字,赵美兰便说一句,她写一句。
很快,一份堪称“史上最苛刻用工合同”的字据,新鲜出炉。
赵美兰拿过来,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叠好,放进口袋。
“行了,回去收拾东西。”她挥了挥手,像是打发两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后天一早,跟我们一起走。”
陈小兰和顾建国拿着那篮子没送出去的鸡蛋,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出了大门。
他们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噩梦,一场把自己明码标价卖掉的噩梦。
可当他们回头,看到顾家院子里那些承载着新生活的行李,再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那点悔意,又被一丝对未来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所取代。
万一呢?
万一跟着她,真的能发大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