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天空被一层薄薄的、均匀的灰白色云层覆盖,光线柔和而漫射,少了些锐利多了份静谧。
梅戴提着装满工具和零食的帆布包,带着兴奋得几乎要同手同脚走路的裘德,来到了与川尻早人约定的碰面地点——位于早人家附近那个公园侧后方的一条僻静小径入口。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蒸腾带来的青草气息,远处公园里孩童的嬉闹声模糊地传来,更衬得此处的安静。几棵年岁不小的榉树投下浓重的阴影,枝桠沉默地伸向天空。
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穿着干净但略显宽大的普通薄卫衣,浅棕色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来这个小朋友就是川尻早人了。
他安静地站在树荫下,双手捧着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便携式相机,姿态不像一个等待游玩的孩子,倒像是一个在执行任务的小小调查员。
“早人!”裘德一看到朋友,立刻挥着手跑了过去,头上的鲜艳头巾随着他的动作跳跃。
早人闻声抬起头,棕色的眼睛看向跑来的裘德,以及后面步履从容的梅戴,他脸上没有露出裘德那样灿烂的笑容,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了。
裘德跑到早人面前,语气欢快地充当起介绍人:“早人,这就是梅戴!我跟你说过的,他现在照顾我。”他又立刻转向梅戴,指了指自己的朋友,“梅戴,他就是早人,我的朋友,很厉害的!”
梅戴适时地走上前,对着早人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友善但并不过分热情,以免让这个看起来习惯保持距离的孩子感到不适:“你好,川尻同学,裘德经常提起你,说你在学校很照顾他。谢谢你愿意和他做朋友。”
早人听到梅戴的话,他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对“照顾”这个词有些触动,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他迎着梅戴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稳而清晰:“您好,先生。我是川尻早人,裘德也帮了我很多。”他的回应礼貌周全,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审慎,仿佛在快速评估着眼前这个被裘德信赖的成年人, “抱歉麻烦您特意过来。”
“不必客气,能帮上忙我也很高兴。”梅戴温和地说道,“你在这里等很久了吗?”
他注意到早人站的位置既能观察到小径深处,又能兼顾到公园方向的动静,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对周围环境保持警觉的姿态。
“没有久等。”早人回答,视线快速地在梅戴带来的帆布包上扫过,像是在确认物资,然后抬手指向小径深处,“观察地点在前面,穿过这片树林,有一小块被灌木半包围的草地和一段溪流。那里人为干扰少,很符合昆虫栖息的条件。”
他的用词准确思路清晰,完全没有普通孩子描述“秘密基地”时的雀跃或神秘感。
“听起来是个很理想的地方。”虽然知道裘德对他的描述一直如此,但见到这样冷静自持的孩子,梅戴还是有些小小的意外,他没有多评判,只是赞许道,“那就由你带路吧,早人。”
早人再次点点头转身走在前面。
他的步伐很稳,注意力似乎更多地分配在倾听周围声音和观察地面情况上,而非与身旁叽叽喳喳的裘德聊天。
裘德显然早就习惯了早人的沉默,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带了观察瓶和网兜,还有放大镜。梅戴还准备了脆饼和果汁哦!他做的脆饼可好吃了,肯定叫你吃完一块还想吃第二块。”
早人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目光依旧巡视着前方。
很快他们来到了早人所说的地点。情况正如他描述的那样,一小片光线柔和的草地,边缘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一条窄窄的溪流潺潺流过,水声淙淙。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泥土气息更重了,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水生植物的淡淡腥气。草地上的草叶挂着细微的水珠,显然这里比外面更加阴凉潮湿。
“这里……确实没什么人会来。”梅戴环顾四周,注意到了几处断折的枯枝和地面上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但并未多言。
“因为位置比较偏,而且地面潮湿,一般人不喜欢来这里,会把鞋子弄脏。”早人平静地解释,仿佛读懂了梅戴的观察。
他放下相机,开始从梅戴打开的帆布包里熟练地挑选工具——他挑了一个透明的带透气孔观察瓶和一个小网兜,动作有条不紊。
“那我们快点开始吧。”裘德迫不及待地抓起另一个网兜,眼睛发亮地在草丛中搜索起来。
早人却没有立刻行动。他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掠过草丛、灌木的叶片背面、溪边的湿润土壤。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与其说是在对裘德说,不如说是在进行现场分析:“这个湿度和植被环境,鞘翅目和鳞翅目的昆虫应该比较常见……溪流附近可能找到豆娘或水黾。注意翻看石块背面和腐烂的木头,那里是某些甲虫和鼠妇的栖息地。”
他的知识储备显然超出了普通小学生的范畴,带着一种经过自主学习和观察积累而来的笃定。
裘德听得似懂非懂,但干劲十足,他对昆虫不感兴趣,但是和自己信任的人一起出来玩,难免会很兴奋:“好,那我去那边看看。”
梅戴没有干涉,只是找了个干燥些的树根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放在手边,准备随时提供帮助,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早人见裘德跑开,便独自一人走向溪边,他蹲下身动作轻缓,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先是观察了一会儿水面上滑行的水黾,然后用相机小心翼翼地、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调整焦距的动作显得很熟练。
拍完照他才拿出观察瓶,试图捕捉一只停在草叶上的、翅膀闪烁着微弱虹彩的小甲虫。
他的手法精准而迅速,一次就成功了。
整个过程安静、高效,目标明确。他没有像裘德那样因为发现昆虫而大呼小叫,脸上始终是那副超越年龄的平静和专注。只有在成功捕获甲虫,透过观察瓶壁仔细审视时,他镜片后的眼睛里才极快速地掠过一丝满足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便收敛,重新归于沉静。
梅戴看着早人独自工作的侧影,那瘦小的背影在此刻的环境里,莫名地显出一种孤军奋战般的坚韧。
这个孩子,他的冷静和敏锐或许并非天生,而是在某种需要他独自面对和观察的环境里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那份关于他“家里没有大人能陪同”的作业请求,在此刻似乎有了更具体、也更让人隐隐心疼的注脚。
早人似乎察觉到了梅戴的目光,他抬起头,看向梅戴,眼神里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纯粹的询问:“先生,需要我帮忙记录观察到的形态特征吗?我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他的声音打破了草丛间的寂静,也拉回了梅戴的思绪,他听到早人的询问,微笑着摇了摇头:“不,这是你们的作业,应该由你们主导记录。我只是后勤保障而已。”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早人身上,补充道,“不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细节,我很乐意听听你的‘专业’见解。”他用了一个略带调侃但充满尊重的词,仿佛早人真的是位昆虫学家。
早人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动,似乎对“专业”这个词和梅戴平等的态度感到一丝意外,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再次点了点头,把注意力放回到了观察瓶中的甲虫上。
裘德那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正试图用网兜罩住一只在草尖上停落的蝴蝶,但动作太大,不仅惊飞了目标,自己还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哎呀!”裘德惊呼一声,身体晃了晃。
梅戴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就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跨过去,稳稳地扶住了裘德的胳膊。
“小心点,我的小探险家。”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没有丝毫责备,“捕捉昆虫需要的是耐心和轻柔的动作,像这样。”他接过裘德手里的网兜,示范了一个缓慢、流畅的挥动,“看,不是用力去扣,而是从侧面或者下方,预判它的飞行路径,轻轻一兜。”
裘德靠在梅戴身上,仰头看着他的动作,嘟囔着:“它飞得太快了嘛……”
“那是因为你靠近时的震动和气流吓到它了。”梅戴耐心解释,松开手,把网兜还给他,“再试试看,注意脚下,也注意你的影子。”他轻轻拍了拍裘德的背。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早人的眼里。
他看着梅戴迅速而自然的动作,听着他耐心且具体的指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在他的认知里,大人对孩子的笨拙通常伴随着不耐烦的呵斥,或者干脆代劳,很少有这样既提供保护又给予方法,还鼓励再次尝试的。他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如果刚才差点摔倒的是自己……但早人很快掐断这个念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的甲虫上,但耳边却不由自主地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在梅戴的指导下,裘德终于成功地用网兜边缘接住了一只懵懵懂懂的菜粉蝶。
他兴奋地小脸通红,小心翼翼地将蝴蝶转移到观察瓶里,然后献宝似的先跑到早人面前:“早人你看!我捉到咯——”
早人凑近观察瓶,客观地评价:“翅膀鳞片完整,是只健康的成虫。可以观察一下它的口器。”
“嗯。”裘德用力点头,又抱着瓶子跑到梅戴面前,“梅戴你看!”
梅戴配合地仔细看了看,由衷地称赞:“很漂亮的小家伙,裘德做得很好。”他拿出笔记本和笔,“要不要现在就把它的样子和你的捕捉过程记下来?”
“要!”裘德立刻坐到梅戴旁边的地上,开始笨拙但认真地写画起来,不时抬头问梅戴某个字怎么写。
梅戴就耐心地告诉他,有时会引导他用自己的话描述,并不直接给出答案。
裘德大概是写着写着写累了,很自然地往后一靠,倚在梅戴的腿边,梅戴也顺势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手指无意识地卷了卷裘德头巾下垂的一角。
早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想起了裘德在学校里偶尔提起“梅戴”时总是会不自觉扬起的语调——“梅戴给我买了新的画笔”、“梅戴说这个周末带我去……”、“梅戴懂的可多了”……当时早人只觉得裘德话多,甚至有些不解,一个监护人而已,而且裘德和梅戴之间甚至没有血缘关系,为何总能被他挂在嘴边。
现在他似乎有点明白了。
这个叫梅戴的大人,和他认知里的大人不太一样。
不像他父亲那样沉默而疏离,带着压抑的气息;也不像他母亲那样,关心总是隔着一层说不清的焦虑和无力感。
梅戴的温和是切实的,落在具体的行动上——耐心的指导、及时的扶持,还有此刻对裘德自然而然的纵容。
空气中弥漫的青草和泥土气息里,似乎也混入了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的味道。那是梅戴带来的脆饼的淡淡甜香,以及他和裘德之间流动着的、无需言说的亲密。
早人低下头,看着观察瓶里静静趴着的甲虫,坚硬的外壳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深色的光泽。他心中那层用于隔绝外界、保护自己的硬壳,似乎也在这种无声的氛围里,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依然不习惯多话,依然保持着警惕,但内心深处,某种坚冰般的东西,正开始极其缓慢地融化,他感觉自己好像隐约触摸到了一种名为可靠和温暖的实质了。
梅戴注意到早人一直安静地待在溪边,便从帆布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点心和果汁,温和地招呼道:“早人,休息一下吧。来尝尝看?裘德可是念叨了一路要吃这个脆饼。”
早人抬起头看向梅戴,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印着简单纹样的食盒,沉默了几秒,然后才放下观察瓶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的动作依旧有些拘谨,但比起最初的纯粹礼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早人走过来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梅戴打开食盒,看见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金黄酥脆的饼干,形状并不十分规整,能看出是手工制作的。
“给你。”裘德已经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另一只手拿起一块,直接递向早人,“梅戴烤的,超级超级好吃。”
早人看着递到眼前的饼干,又看了看裘德沾着饼屑的脸迟疑了一下,才伸出双手小心地接了过来。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
梅戴将一杯插好吸管的果汁也递给他,温和地说:“不用客气,走了这么远,也该补充点能量了。坐下来吃吧。”
早人这才依言,在距离梅戴和裘德有一点距离、但又不算太远的树根上坐了下来,他小口地咬了一下手中的脆饼。
酥脆的口感伴随着温和的甜味和淡淡的奶香在口中化开,确实和商店里买的、包装精致的饼干味道不同。
这种味道带着一种被称为家的暖意。
他默默地吃着,听着旁边裘德叽叽喳喳地向梅戴汇报他刚才又看到了什么虫子,抱怨着虫子跑得太快,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一步要去翻哪块石头。梅戴始终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但这也就够了,小孩子的分享欲和注意力都很冗杂,每次说起都只是浅尝辄止的感觉。
“梅戴,你说那块大石头下面会不会有蜈蚣呢?”裘德指着不远处一块半埋在土里的岩石。
“有可能,但翻动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先用木棍轻轻试探一下,不要直接用手。”梅戴提醒道,同时从包里拿出一副轻便的手套递给裘德,“戴上这个,保护好自己。”
“知道啦。”裘德接过手套,笨拙地往手上套。
早人看着这一幕,目光在梅戴平静的侧脸和那副手套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起自己以前也好奇翻过院子里的石头,被下面爬出的潮虫吓了一跳,手指不小心被碎石划了道小口子。当时并没有人提醒他要小心,也没有人提起递给他手套。
他只是自己默默回屋找了创可贴贴上了而已,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来说?
幸好没感染。
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难以清晰定义的酸涩感,混合着口中饼干的余味在他心底蔓延开。
这不大是嫉妒,更像是一种认知被刷新的恍然。
原来大人是可以这样细致地考虑到孩子的安全的。
原来被这样周全地呵护着是这样的感觉。
裘德戴好手套,又活力满满地冲向那块大石头,梅戴的视线跟着他,确保他在安全范围内,然后才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早人。
“味道还可以吗?”梅戴问道,语气随意了一些。
早人抬起头对上梅戴深蓝色的眼眸,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很好吃。谢谢您。”这次的感谢,比之前少了几分客套。
“你喜欢就好,我之前还担心过你会不喜欢这种口味。”梅戴笑了笑,也拿起一块饼干,慢慢吃着。他没有像对待裘德那样找了很多话题,只是创造了一种安静但不压抑的氛围,让早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待着。
这种不过分靠近的尊重反而让早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低头看着手中吃了一半的饼干,突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梅戴说:“裘德……很幸运。”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溪流声掩盖。
但梅戴听到了。
他看向早人,只见男孩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镜片后的眼神,只留下一个显得有些单薄和安静的侧影。梅戴心中微微一动,他似乎触摸到了这个早熟孩子坚硬外壳下一丝细微的裂缝。
“能遇到裘德,我也觉得很幸运。”梅戴的声音依旧平和,他选择了一个共享的视角,“他有时候很闹腾,但也带来了很多活力。”他顿了顿,看着早人,“裘德也很重视你这个朋友,早人。昨天为了能邀请你一起完成作业,他可是在我书房里进进出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
早人闻言,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显然没想到裘德会为了他这样“大费周章”。
他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道:“……这也太夸张了。”
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责怪,反而带着点不自在的、被人在意的无措。
这时裘德那边传来了胜利的欢呼:“早人!梅戴!快来看!我找到一窝西瓜虫!好多好多只诶!”他手里举着观察瓶,里面能看到几只蜷缩成小球状的潮虫。
早人像是找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契机,立刻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数量不少,而且它们看起来都很健康……”
梅戴也站起身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微笑着看着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专注地研究着瓶子里的小生物。
云层似乎更薄了一些,柔和的光线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潮湿的草地和两个孩子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看上去暖乎乎的。
梅戴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要让早人这样的孩子完全敞开心扉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甚至永远都不会。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安静的草地上,那份围绕在早人周围的冰冷隔膜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看来这趟昆虫观察之旅,收获的或许远不止一份作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