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露伴被梅戴那番客观到近乎拆台的回应噎得胸口直发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羞恼直冲头顶。
他绝不能就这样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用半根巧克力棒和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打了脸,还被梅戴用那种纯然不解风情的态度“补了一刀”。
他猛地转过身,像是要将所有憋闷都倾泻出去,目光锐利地锁定在铃美身上,手指不客气地指向她垂在身侧的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知道哦。”他的声音带着扳回一城的急切,“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女人——‘很怕谈恋爱,在关键的时候会犹豫不决,容易错过真爱’。这可是很有说法的!”
“诶?”铃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向指甲。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上面确实覆盖着一层非常浅淡、几乎与本身甲色融为一体的粉嫩光泽,不仔细看很难察觉。
梅戴顺着露伴指的方向望去,他深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仔细分辨了一下,才勉强确认铃美的指甲上似乎的确覆着一层极淡的釉质光泽,与他印象中无色的指甲不太一样。
他对这类色彩饱和度低的差异向来不太敏感。
“不会吧……”铃美小声嘟囔,看着自己的指甲,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露伴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动摇,乘胜追击,语气带着一种揭露真相般的笃定:“这与其说是占卜,不如说是心理测验。指尖是人体神经末梢最丰富的地方之一,选择这种几乎看不见的颜色,本身就透露出一种想要修饰、却又害怕引人注目的矛盾心态。就算不是谈恋爱,你现在,也在害怕着什么吧?害怕被注意到?害怕某种……无法控制的局面?”
不知道哪句语精准又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铃美心防的某道缝隙,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那副热心少女的面具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笑嘻嘻地反驳,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淡粉色的指甲,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层薄薄的色彩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小巷里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的沉默而变得粘稠起来。
几秒后,铃美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轻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些许阴郁的凝重。她没有接露伴的话茬,也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而是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脚步略显沉重地朝着位于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个路口处、一栋看起来格外破败阴沉的房子走去。
那栋房子比周围的其他空屋显得更加颓败,墙皮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像是被雨水常年浸泡过的污渍,窗户玻璃碎了几块,剩下的也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盲目凝视外界的眼睛。
铃美在那扇锈迹斑斑、仿佛一碰就会散架的铁门前停下,背对着他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带着一股陈年旧事特有的冰冷质感:
“这间房子,十五年前左右,曾发生过‘杀人命案’。”
这句话没头没尾,突兀地切断了之前关于占卜和性格分析的所有脉络,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骤然投入原本只是有些诡异的气氛中,激起了更深沉的、带着血腥气的寒意。
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牢牢抓住。
康一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惊恐地瞪大。露伴也收敛了之前针锋相对的神色,眉头紧锁,审视的目光从那栋凶宅斑驳的外墙扫过,最后落在铃美单薄的背影上。梅戴的眼眸微微闪动,他静静地看着铃美,似乎在衡量她话语背后的重量,以及这栋房子与这片诡异区域的关联。
铃美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恐惧,又像是某种沉重的决心。她的目光扫过三人惊疑不定的脸庞,轻声问道:“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你们,想听这房子的故事吗?”
铃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段尘封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打捞了出来,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幽幽质感:“这是隔壁的老奶奶告诉我的……
“案发当天的深夜,这家的女孩子在房里睡觉,听到父母亲的房间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她就醒了过来。”
康一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肩膀不自觉地缩了起来,仿佛那冰冷的滴答声就响在耳边,他下意识地往梅戴身边靠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紧张。梅戴依旧安静地听着,只是那双向来平静的深蓝色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对叙述中女孩处境的考量,但他除了稍微也往康一那么挪了一下后外没有出声打断。
铃美继续讲述,模仿着女孩当时的语气,带着一丝睡意朦胧的困惑:“她喊着‘那是什么声音啊,爸?妈?’可是,没人回应。”她的声音顿了顿,营造出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可那女孩并没有很害怕,因为她的爱犬就在她身边。”
“爱犬?”露伴适时地插嘴,眉头微蹙,似乎对这个细节产生了某种职业性的关注。
“对,很大只的看门狗。”铃美点点头,语气肯定,“就算是一片漆黑,但只要把手伸到床下,它就会‘呜呜’地撒娇,用温热的舌头舔她的手。”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安慰般的微笑,仿佛在重现女孩当时的依赖感,“只要有‘亚诺鲁特’在,就没什么好怕的。”
当“亚诺鲁特”这个名字从铃美口中吐出时,梅戴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头。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异域感,与他所知的常见宠物命名习惯略有不同,但这细微的异样感很快便被他按下了,毕竟宠物的名字千奇百怪。
不过,这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是,”铃美的声音陡然一转,将那短暂的温馨氛围撕裂,“那‘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一直持续了好几十分钟,像是永无止境的折磨。最后,那女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或者说被那声音逼得无法忍受,跑去查看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铃美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她转过头,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梅戴、露伴和康一脸上挨个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最终定格在康一那张已经吓得有些发白的脸上。
“结果……”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度,“她的爱犬亚诺鲁特……被砍了头……挂在衣架上死掉了——”
康一的呼吸瞬间屏住,眼睛瞪得滚圆。
“——而那就是它的血,”铃美的嘴唇几乎没动,但那字句却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鼓膜上,“滴在地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这血腥而残忍的画面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康一的心理防线。
他“呜”地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到了梅戴身后,双手死死抱住了梅戴的腰,把脸埋在他背后浅蓝色的头发里,身体微微发抖。
就连一向冷静的露伴此刻脸色也有些发青,他虽然强撑着站在原地没动,但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紧紧攥住了梅戴阔袖小衫的袖子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然而,铃美的故事还未结束。
“突然——”她的音调猛地拔高,带着戏剧性的惊悚感,“床底下有声音传来!一个阴森森的、带着恶意的声音……”她模仿着那虚构的凶手语调,沙哑而缓慢,“‘小姑娘……你的手滑滑嫩嫩的……’‘真是可爱啊,呵呵呵呵……’‘你爸妈……也早就被我杀掉了’……”
就在这恐怖氛围被渲染到极致的时刻,铃美突然动了,她猛地向前快速踏了两步,身体前倾,一下子拉近了与三人的距离,几乎要贴到他们面前!
“然后——!!”
她几乎是喊出了最后一句,声音又尖又亮,在寂静的小巷里炸开:
“然后那女孩子也被杀了!!”
“哇啊啊啊——!!德拉梅尔先生救命啊!!”康一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近和尖声结论吓得魂飞魄散,闭着眼睛在梅戴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梅戴腰的手收得更紧了,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
露伴虽然没有叫出声,但在铃美猛地贴近的瞬间,他攥着梅戴袖子的手也是猛地一紧,力道之大差点把梅戴的袖子扯变形了,另一只手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抬起,似乎想做出防御姿态,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是脸色更加难看,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被两人一前一后紧紧“固定”住的梅戴,像是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个点。
他有些无奈地感受着腰间骤然增加的重量和袖子传来的紧绷感,浅蓝色的高马尾随着他微微偏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抬起手臂,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躲在自己身后的两人更妥帖地挡了挡,然后目光落回面前恶作剧得逞、正笑得一脸狡黠的铃美身上。
相较于身边两位同伴的过度反应,梅戴的语气显得过分平和,甚至带着一点确认事实般的冷静,他开口问道,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康一尚未平息的抽气声:“刚刚讲的内容,都是真事吗?”
铃美看着康一吓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和露伴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僵硬的神色,心满意足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讲述恐怖故事时的阴郁,只剩下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和促狭。
“噗,这听起来像是真的吗?”她眨了眨大眼睛,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小的报复意味,“谁叫你们先拿我指甲油开玩笑的~吓唬你们一下而已啦。”
她拍了拍手,仿佛掸掉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又恢复了那副活泼邻家女孩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用阴森语调讲述血腥故事的完全是另一个人似的。
康一听到铃美说是玩笑,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从梅戴背后慢慢挪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点被戏弄的委屈和放松:“原、原来是假的……吓死我了,讲得太逼真了,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啊……”
露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些许,他松开攥着梅戴袖子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湖蓝色的衬衫袖口,试图找回平日里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低声抱怨了一句:“无聊的恶作剧。”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似的。
不过梅戴并没有像他们那样立刻放松下来,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张开手臂、将两人护在身后的姿态,浅蓝色的高马尾在微风中微微翕动,如同某种色彩鲜艳而警觉的珍惜鸟类。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铃美身上,带着笑意的深蓝色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未曾消散的、淡淡的审慎。
露伴起初有些不解,觉得梅戴是否有些过度警惕了,一个恶劣的玩笑而已。但就在他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钻入了他的耳膜。
滴答。
滴答。
那声音缓慢、规律,带着液体特有的粘稠质感,与他心跳的节奏重叠,又诡异地独立出来。
不是幻觉。
露伴的呼吸骤然屏住,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微微凝滞。
他脖颈有些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循着那声音的来源,转向了他身旁那间空置房屋的锈蚀铁艺院门内侧。
院子里,荒草萋萋。
而在那一片枯黄与深绿交织的杂草丛中,安静地站立着一个庞大的黑影。
那是一条狗,体型硕大,肌肉线条在黯淡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一身略深色的皮毛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仿佛感应到了露伴的注视,那条狗也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了它的头颅。
它的动作带着一种非自然的滞涩感。
当它的头部完全转过来,正面朝向露伴时——
露伴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在那条狗粗壮的脖颈上,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横向撕裂了皮毛与血肉,如同一个丑陋的、永不愈合的裂谷。
伤口边缘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组织,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伤口正在不断地、汩汩地向外渗涌着浓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
鲜血顺着它脖颈的曲线流淌,汇聚到下颌,然后,一滴滴地砸落在它脚下被踩倒的草叶上。
滴答。
滴答。
那声音此刻清晰得如同擂鼓,敲打在露伴的神经上,草地上已经晕开了一小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深红色污迹。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露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依旧站在原地的铃美,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带上了细微的颤抖:“你……这……”
铃美脸上那恶作剧得逞的俏皮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平静地回望着露伴,那双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十五年光阴的死寂。
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淡然而肯定,揭开了残酷的真相:“没错,刚才的故事里,那个女孩子……就是我。”
她的目光扫过那条静静站在血泊中的大狗,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真实的、跨越了生死的温柔与哀伤。
“我跟亚诺鲁特……都是‘鬼魂’。”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审判,重重落下。
直到此刻,露伴和康一才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梅戴从一开始就保持着那种保护的姿态,为什么他始终没有放松警惕——他恐怕早就凭借那超越常人的感知,察觉到了铃美和这条狗身上那违背常理的“死寂”,那缺失的心跳与呼吸,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属于往昔的冰冷回响。
那条名为亚诺鲁特的大狗,安静地、踏着无声的步伐,从院子里穿过了锈蚀的铁门,走到了铃美的腿边,温顺地低下头,用没有受伤的侧脸蹭了蹭她的裙摆。
铃美伸出手,无比自然地、亲昵地抚摸着亚诺鲁特硕大的头颅,指尖穿过它浓密的毛发,动作轻柔,就像它还是当年那个能给她带来无尽安全感的大伙伴一样。
露伴紧紧咬着后槽牙,齿间几乎能磨出咯吱声,巨大的荒谬感和更多的是对自己松懈的恼怒交织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铃美,脑海里飞速闪过之前的片段——[天堂之门]读取的信息显示她是“普通人”,记录着看似正常的生活轨迹……原来,那读取的是她生前的记忆。
梅戴的判断完全正确,她不是活人。
自己竟然因为一个玩笑就放松了警惕,才忽略了这最根本的矛盾。
铃美似乎没有在意露伴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她抬起头,望向这片被遗忘的小巷,声音飘忽,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们走进了十五年前我死掉的地方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淡然,“看来我们很合拍嘛,能够看到彼此……这里,是阴阳的交界。”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所有的诡异——地图上的缺失、异常的寂静、鬼打墙般的回路、没有生命体征却拥有实体的存在——都串联了起来。
他们踏入的,并非一条普通的小巷,而是一个游荡着往昔亡魂、与现实界限模糊的特殊领域。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坟墓般的冰冷气息,紧紧包裹住在场的每一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