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程相比上午多了些实践性。在物理课和体育保健课结束之后,放学的铃声也终于在期待中响起,教室里瞬间漾开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拉链开合的脆响,以及同学们互相道别、约定去处的嘈杂声浪。
“哟,康一,”仗助单肩随意地挎上书包,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他走到康一桌旁,伸出手指关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引起康一注意,“今天轮到你和山田同学值日吧?”他边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标志性的飞机头,确保每一根发丝都待在它们该在的位置,“那我和亿泰就先溜去游戏中心看看咯?上次花京院先生指点的那招‘鬼步取消’,我非得练到肌肉记忆不可!”他语气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嗯,你们先去吧。”康一点点头,看着仗助回头招呼站在门口的亿泰,两人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挤出了教室门。
康一目送他们离开,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些无形的负担,认命地走向教室角落,拿起那把略显陈旧的扫帚,同组的山田已经挽起袖子,主动拿起板擦,开始对付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了。
就在康一刚扫完两组桌椅之间的空地,将聚集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扫进簸箕时,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遮挡了些许。
“康一君。”清脆而带着某种独特坚定韵味,仿佛每个字都经过精心雕琢的声音响起。
由花子站在门口,夕阳在她身后勾勒出轮廓,她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女生制服,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黑色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柔顺地披在肩后,看来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才来的。
她的视线越过半个教室,直直地落在康一身上,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专注。
康一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扫帚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硬木的触感此刻格外清晰。
自从上次那件堪称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由花子表面上恢复了正常,但偶尔像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还是会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从胃部升起,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尴尬,让他的喉咙有些发紧。
“……由花子同学,有什么事吗?”康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刻意放缓了语速,但尾音还是不受控制地稍微飘高了一点。
“今天是你值日。”由花子陈述道,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她的脚步却已经迈进了教室,鞋跟落在干净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她完全无视了旁边举着板擦、有些看呆了的山田,目光始终锁定在康一身上,径直走到他面前,两人之间只剩下一米左右的距离。
“我来帮你吧。”她说道,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不、不用了!”康一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摆手,动作幅度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扫帚,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你看,就快扫完了,而且还有山田同学在……我们两个人足够了!”他试图强调“两个人”,并向山田投去求助的眼神。
“他负责黑板和讲台就好。”由花子淡淡地打断他,目光终于短暂地离开康一,扫向正在擦黑板的男生,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山田被她看得一个激灵,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立刻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黑板槽里,更加卖力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虔诚地擦拭着已经光可鉴人的黑板,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化学公式,仿佛那布满公式的深绿色板面是什么绝世奥秘等待他发掘。
“地面和桌椅的部分,就由我来协助康一君好了。”由花子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她甚至已经自然地、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朝教室后面的卫生角走去,目标明确地拿起了另一把备用的扫帚,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真的不用麻烦……”康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像是有小火在下面烤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教室里还没完全离开的几个同学投来的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戏谑的目光,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让他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麻烦的。”由花子已经拿起了扫帚,动作流畅地开始清扫康一还没来得及扫的区域。
她的动作意外的利落、高效,手腕翻转,扫帚在地面划出规律的弧线,甚至比康一自己扫得还要干净仔细:“两个人效率更高,康一君也可以早点结束值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吗?”她说话时并没有停下动作,声音平稳地传来。
康一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自己的扫帚,像个笨拙的木偶。
他看着由花子专注清扫的侧影,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沉甸甸的,怎么也吐不出口,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下,认命地继续自己手头的清扫工作,只是动作比刚才更加僵硬、迟缓,仿佛扫帚有千斤重似的。
值日过程在一种微妙而略带紧张的氛围中进行。
由花子几乎承包了大部分重活——她利落地将垃圾袋扎紧提起,动作干净利落;她轻松地搬动桌椅以便清扫死角,虽然康一每次都会坚持要自己来搬动自己座位附近的椅子,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她手中接过去。
她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仿佛这不是普通的教室打扫,而是一项神圣的、必须完美完成的任务。康一则跟在她旁边,做些补充性的、近乎多余的清扫,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碍手碍脚的监工,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
最让康一头皮发麻的是,由花子在擦拭他们这一排的桌椅时,会特别、极其仔细地擦拭康一的桌子和椅子。
她先用微微湿润的抹布擦去浮尘,再用干布细细抛光木质桌面,连桌腿与地面接触的缝隙都不放过。当她的指尖从桌肚里轻轻捏出几粒不小心掉落的橡皮屑时,那专注而近乎温柔的神情,让康一瞬间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坐立难安。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假装全神贯注地对付那一片早已纤尘不染的区域,用力挥舞着扫帚,试图用动作掩饰自己的窘迫。
“好了。”终于,由花子将最后一张桌椅精准地推回原位,与地板线平行。
她轻轻拍了拍双手,拂去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转向康一,目光依旧停留在他脸上,仿佛在检视自己劳动的最终成果。
教室在她高效率、高标准的“协助”下,变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仿佛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谢、谢谢。”康一干巴巴地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感觉精神上的疲惫远胜过身体,比在体育课上跑完一千米还要累,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用谢。”由花子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带着满足感的笑容。她很开心地微微颔首,眼神依旧牢牢锁在康一脸上,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但最终只是将那份意图咽了回去,化为一句轻声道别:“明天见,康一君。”
说完,她便转身,步伐稳定、姿态优雅地走出了教室,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拜访一样,但康一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教室里只剩下康一和终于敢大口喘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山田面面相觑。
“广濑同学……”山田凑过来,用气声压低声音说道,脸上带着混合着同情、敬畏和一丝丝好奇的复杂表情,他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山岸同学她……还真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你啊。”他斟酌了一下用词。
康一只能报以一个无比无奈的苦笑,抬起手,用力揉了揉自己还在发烫、甚至有些耳鸣的耳朵,仿佛想借此驱散那份残留的、被过度关注的不适感。
结束了这场略带煎熬的值日,康一与如释重负的山田道别后,独自一人走向电车站。
傍晚的电车不算拥挤,他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站定,身体微微倚靠着旁边的栏杆,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亮起灯火的杜王町街景。夕阳的余晖将建筑物的边缘染成温暖的橙金色,又逐渐被深蓝的暮色取代,预示着白日喧嚣的终结和夜晚宁静的降临。
在离家还有两站的地方,康一如常下了车。车站旁那家他经常光顾的“Smile mart”便利店,如同一个熟悉的老朋友,亮着明亮而不刺眼的灯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渐浓的暮色中开辟出一方温暖的空间。
康一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他打算先去杂志区看看有没有新到的《Jump》,然后再去冷藏柜挑一瓶饮料,用这种小小的仪式感来抚平值日带来的疲惫。
店内冷气开得充足,瞬间驱散了夏末傍晚残留的、黏着的闷热感。
康一轻车熟路地走到杂志区弯下腰,手指在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期刊书脊上划过,仔细寻找着目标。
就在他拿起一本封面色彩格外鲜艳跳脱的漫画周刊,刚刚直起腰,准备翻看目录时,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独特韵律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康一?”
康一闻声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梅戴正站在旁边的饮料冷藏柜前,冰柜的冷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他手里拿着一瓶冒着细微水珠的无糖乌龙茶,穿着简单的亚麻色衬衫和米色长裤,材质看起来柔软舒适,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便利店略显嘈杂、快节奏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德拉梅尔先生,晚上好。”康一连忙直起身,将漫画周刊下意识地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一个盾牌,略显拘谨地微微躬身问候。
“晚上好。”梅戴转过身,面对康一,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而平和,“刚放学吗?”他问道,目光自然地落在康一还抱在胸前的书包和那本《Jump》上。
“是的,”康一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杂志封面,“今天轮到我值日,所以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了一项不太轻松任务后的疲惫。
梅戴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目光随意地、如同不经意般扫过康一略显疲惫的脸庞,随后又仿佛只是环视店内环境一般,极其自然地掠过康一身后那排摆放着各式零食的货架通道,视线在某个点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捕捉地停顿了不到半秒,那双总是蕴含着平静笑意与深邃思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快得如同蜻蜓点水。
梅戴微微向康一侧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个更适合说悄悄话的范围,声音放得更轻、更缓,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康一,”他开口,语气依旧平和,“那边……穿着你们学校制服的那位女同学,”他用眼神几不可查地、精准地示意了一下康一斜后方,那个摆放着薯片和巧克力的货架通道,“她似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关注着你这边的动向。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位,是叫做山岸由花子同学吗?”
康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
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带着某种执着温度的视线,正穿过货架的缝隙,牢牢地落在自己的脊背上。
他完全没有料到由花子会跟到这里来,更没有想到,梅戴竟然会拥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并且……在仅仅知道名字、未必见过本人的情况下,就如此准确地辨认并说出了由花子的身份。
然而,在梅戴那平和得如同无风湖面、不带任何审视或评判意味的注视下,康一那瞬间紧绷起来的神经,竟奇异地、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声音变得含糊,几乎如同嗫嚅,脸颊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带着少年人心事被长辈温和点破时——即使这心事更多是困扰而非甜蜜——所特有的尴尬与无措:“……嗯,是、是的。”他最终还是含糊地承认了,没有试图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梅戴没有继续追问细节,比如“她为什么跟着你”,或者“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探究或者不赞同的表情,仿佛这只是确认了一个如同“今天天气不错”般平常的细节,他只是幅度极小地、表示了解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柔的“嗯”。
随即,他非常自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康一手中那本仿佛救命稻草般的漫画周刊,语气轻松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看新一期的《Jump》?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新连载吗?”
感受到压力的消散,康一暗自松了口气,感激于梅戴的体贴。他举起手里的杂志,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啊,是的。这期有个新的美食漫画,看起来好像还不错,讲的是和果子店的……”
“和果子啊,”梅戴饶有兴致地凑近看了看封面,“我对日式点心了解不多,不过看起来画得很精致。比起热血战斗类的,我偶尔会更偏好这类题材,感觉节奏更舒缓一些。”
“诶?德拉梅尔先生也看漫画吗?”康一有些惊讶。
“去看望小静的时候偶尔会翻看一下乔斯达先生放在酒店里解闷的。”梅戴笑了笑,倒是很畅快地承认了,“算是了解当下年轻人文化的一种方式?”
康一懵懂地皱皱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戴的外貌的原因,他总不觉得面前这个笑得温和的男人是需要“了解当下年轻人文化”的岁数了,他低头翻动手中的杂志,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喃喃地说:“说起来,德拉梅尔先生更喜欢哪种类型的角色呢?是像这样热血努力的主角,还是……更沉稳一些的?”
“嗯,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梅戴微微歪头思考了一下,浅蓝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过肩头,“我个人可能更倾向于那些……内心坚定,但行动方式更为含蓄,懂得倾听和观察的角色。”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杂志某一页上一个配角身上,康一知道,那是一个总是默默支持同伴、在关键时刻才展现出惊人决断力的角色:“就像好的音乐,并非只有高亢的旋律才能打动人心,有时,一段低回的间奏,反而更能承载深邃的情感。”
他顿了顿,看向康一,眼神带着鼓励:“当然,像你这样富有正义感和行动力的少年,会喜欢主角那样的角色,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都能在故事里找到自己的投影,或者内心渴望成为的样子。”
康一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脸:“我、我还差得远呢。只是觉得,看到主角努力克服困难的样子,自己也会受到鼓舞。”
“这就足够了。”梅戴的语气带着肯定,“能被故事激励,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他话锋轻轻一转,依旧围绕着漫画,却似乎意有所指,“而且你看,即使是再热血的故事,里面的角色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人际关系啦,成长的困惑啦……如何处理这些‘日常的战役’,有时候比对抗强大的敌人更需要智慧和勇气。”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远处那个货架的角落,声音依旧平和,如同在讨论漫画剧情一般自然:“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节奏,不必被他人的关注打乱了自己的步调。有时候顺其自然,专注于自己当下想做的事情,反而能看清前方的路。”
康一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梅戴话语中隐含的安慰与开导,他感觉到那股因为由花子可能的注视而萦绕不去的紧绷感,在梅戴这番如同温和流水般的话语中渐渐消散了。
他用力点了点头:“嗯,您说得对。”
“好,不耽误你看漫画了。”梅戴举了举手中的乌龙茶,微笑道,“我也该回去了,裘德那孩子估计还在等我准备晚餐。下次有机会,再聊聊你推荐的这部和果子漫画吧,听起来很有趣。”
“好的,再见,德拉梅尔先生!”康一连忙躬身道别。
看着梅戴的背影消失在便利店门口,康一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拿着《Jump》和一瓶果汁走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之前由花子可能所在的货架方向,不过那里现在已经空无一人。
也许是由花子已经离开了,也许是梅戴的话起了作用,康一不再去纠结那道视线。
他提着购物袋走出便利店,傍晚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带着杜王町特有的、平静安宁的气息,他想着今晚要看的漫画,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