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杜王町大酒店的324房门前,梅戴停下脚步,略微整理了一下因快步行走而略显凌乱的衣领和发丝。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残留的、与花京院在后街散步时那份莫名的松弛感彻底压下,让思维完全切换到了处理事务的专业模式。
他抬手用指节在深色的木门上敲了三下,声音清晰而节制。
几乎是在敲门声落下的瞬间,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速度快得仿佛开门的人一直就站在门后等待似的,还吓了梅戴一跳。
承太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长款白色风衣,梅戴微微仰头,透过帽檐投下的阴影看到了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瞳孔:“中午好,承太郎。”
“来了。”他低沉的声音响起,算是打招呼,随后侧身让出通道。
“嗯,路上没耽搁。”梅戴点点头,迈步走进房间。
这是一间商务套房,陈设简洁,临街的窗户拉着薄纱窗帘,滤掉了部分过于刺眼的阳光,在室内投下柔和的光线。房间中央的茶几上散放着一些文件,旁边立着一个印着Spw基金会标志的银色金属箱,应该是承太郎带来的设备。
承太郎在他身后关上门,落锁的声音清脆利落。他走到茶几旁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先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温水,把那杯水递给梅戴。
“谢谢。”梅戴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水温透过杯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
“坐吧。”承太郎自己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这是一个既沉稳又带着压迫感的姿势。
他抬起眼,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梅戴脸上,开门见山:“关于老鼠的残留波动分析,技术部门发现其能量签名与已知由‘箭’直接激发的替身有细微差异,更接近……二次催化或受到强烈外部干涉后的不稳定状态。”
他拿起一份报告递给梅戴:“在报告第三页,是它的频谱对比图。”
梅戴放下水杯,从承太郎的手里拿过文件,快速而仔细地翻阅起来。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数据和波形图,几分钟后抬起头,语气变得肯定了一些:“确实,能量衰减模式呈现非典型振荡,峰值后的余波带有明显的‘共鸣’特征……像是被另一个同源或更高阶的能量场影响过。”梅戴看向承太郎,“所以你们怀疑,当时除了老鼠,现场还存在另一个未被发现的替身,或者……某种能影响替身能力的因素?”
承太郎微微颔首,他看着梅戴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件报告,语调平平:“这是可能性之一。另一种可能是,音石明在使用‘箭’时,其方式或他自身的特性导致了这种变异……不过后者还需要更多样本对比确认,而且我对这种情况并不抱有太大信心。”他话锋一转,语气不变,但内容却让梅戴心下一凛,“这也是我叫你来的另一个原因。关于那个孩子,裘德·沃斯。”
梅戴握着报告边缘的手指收紧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根据仗助的描述,以及我之后调取的、有限的周边监控记录,还有霍金斯的后续观测。”承太郎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在那个农田的河堤旁,我们处理老鼠时,现场附近有符合他体貌特征的第三方活动迹象。并且,在老鼠出现短暂能量紊乱、行动受限的几个关键节点,附近都检测到了极其微弱的、非老鼠本身也非我们两人的精神能量波动。”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承太郎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梅戴,“我现在需要知道关于裘德·沃斯的真实身份,根据Spw的档案记录和你之前的描述,显然,他并非普通的替身使者。”
房间内的空气凝滞了几秒。
梅戴能感觉到承太郎的注视,那目光不仅是在寻求信息,更是在评估他的反应,判断他是否有所隐瞒。
果然,上次只是暂时放过了自己而已。
梅戴心中了然。
以承太郎的警惕性和责任感,不可能对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并且明显是替身使者的陌生孩子视若无睹。
“他是我收养的孩子,承太郎。”梅戴的声音温和,再次肯定下了裘德现在的情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意味,“至于他的身份……说起来,你其实应该‘见过’他,只是你不记得了。”
承太郎的眉头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他的语气带着疑问,但更多的是探究:“我不记得?”
“是的,你不记得了。”梅戴放下手中的文件,双手都握住了那杯水,手指慢慢地从杯口滑到杯底,又从杯底滑到杯口。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组织语言,去解释这段颇为离奇的过往:“因为那是在梦里发生的。”
“梦?”
“准确地说,是替身攻击。”梅戴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记忆在慢慢在回溯到了那段有些模糊的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前往埃及的旅途中,曾经有一次你们带着一个小婴儿乘坐飞机然后在沙漠中间坠机了?”
承太郎的眉头皱了皱,他依旧看着梅戴的脸,然后梅戴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声音有些小了:“然后我开着车去沙漠中间接应你们……”
“记得,是有这么一次。”承太郎撇开了视线,似乎想到了一些不太舒服的回忆,他显然记得了那次异常事件,“花京院当时因为疲劳,精神状态不太好。所以呢?”
“不是疲劳,”梅戴轻轻摇头,“那是一个名为[死神13]的替身攻击,而它的本体,就是当时还是个婴儿的裘德·沃斯。”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声响。
承太郎的眉头锁得更紧,显然在消化这个信息。
梅戴继续解释道:“[死神13]的能力是侵入他人的梦境,并在梦中实体化。在梦境世界里,裘德——或者说死神——几乎是全能的。他可以肆意改变梦境的状态,构筑任何场景,可以轻易杀死梦中之人,或者……让一个在现实中重伤濒死的人,在梦里一下恢复如初。” 说到这里,梅戴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即便现在想来,那梦里的概念也依然印象深刻。
“而在梦境中,除了裘德自己,其他人想要召唤替身进行战斗,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是他的领域,有着他自己设定的规则。”梅戴看向承太郎,“当初,我们所有人都中招了,在梦里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除了一个人——”
“花京院。”承太郎低沉地接上了名字,他显然想起了什么线索。
花京院确实曾经含糊地提到过一些事情,但当时情况混乱,后续又接连发生大战,本就模糊的细节更是雪上加霜,最后谁也没有深究。
“对,是典明。”梅戴点头,“他将[绿色法皇]的一部分带入了梦境,并在梦里击败了[死神],迫使当时还是婴儿的裘德解除了能力。但因为[死神]的替身规则,除了成功将替身带入梦境的花京院保留了那段记忆之外,我们其他所有人——也包括你在内——醒后都只当是做了一场模糊的梦而已。”
一段被遗忘的、发生在梦境中的战斗,一个曾经作为敌人出现、如今却被收养的孩子。
这个解释超出了常理,但出自梅戴之口,并且与承太郎记忆中那段模糊的空白莫名吻合,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承太郎沉默了良久,似乎在重新评估裘德·沃斯这个存在的危险性。
一个曾经拥有如此诡异强大能力的孩子,如今待在梅戴身边……
“他现在……”承太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能力还在?”
“当然在。”梅戴坦然承认,“但他只是个孩子,承太郎。一个缺乏安全感、渴望被关注的孩子。当年的攻击更多是出于本能或者被某种因素诱导。现在的他很依赖我,也在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怎么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生活。”他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舒适区,梅戴呼出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又平和了下来,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喃喃,“我收养他也是为了引导他,避免他的能力走向歧途。”
承太郎深深地看了梅戴一眼,似乎想从他低垂着的、看着水面的眼中找出任何一丝不确定或勉强,但他只看到了温和而坚定的光芒。
梅戴对“引导年轻一代”有着近乎执着的责任感,尤其是对于可能在成长过程中迷失的孩子。
“……我明白了,既然是你的决定。”承太郎最终说道,他没有明确表示支持或反对,但这句表态本身已经意味着他暂时接受了这个现状,并将判断权交给了梅戴,这已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可是承太郎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冰冷:“但不管是不是误入歧途,其本质依旧危险,而且他身为……残党的事实,无法改变。”
“dIo已经死了,承太郎。”梅戴的声音直白而清晰,他的眼睛依旧微微垂着,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就这样轻飘飘地说了出来,“裘德与dIo的关联,远不如我们与dIo的纠葛来得深。他只是一个在那场漩涡中被卷进来的孩子。我们不能总因为过去阴影,就否定一个孩子获得新生的可能。”
当梅戴平静地说出“dIo已经死了”这句话时,承太郎的身体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他交握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梅戴,像是在确认这人是否真的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房间里刚刚有所缓和的空气,仿佛又骤然凝固了。
梅戴注意到了承太郎这过于迅速和专注的反应,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他抬头看着承太郎,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闪躲,只有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无奈。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安抚性的温和:“哈……你不用这么紧张。”
承太郎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依旧紧紧地看着他,仿佛要确认他这句话是否出自真心。
梅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平稳得多:“我知道你和典明一直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因为过去的事情留下心理阴影,担心提到那个名字、感受到类似的能力时会失控。”他顿了顿,左耳后代表平和状态的黯蓝色微光稳定地闪烁着,“不可否认的是……那确实是一段异常糟糕的记忆,没有人会愿意重温。”
“但那场噩梦已经结束了,承太郎。”
他的目光坦诚地迎向承太郎带着审视与担忧的视线:“我已经从那个‘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了。Spw十二年的治疗,不仅仅是修复这具身体,也包括梳理了这里。”说着,梅戴抬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我承认,刚苏醒的那段时间确实很难熬,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们费心费力用十二年把我从深渊里亲手拉回来,不是为了让我永远活在过去的恐惧里。”
他看着承太郎,语气变得有些劝慰:“所以你真的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克制,尤其是你和[白金之星]。”
承太郎的瞳孔微微颤抖了一下。
梅戴的话直接触及了他内心深处一个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晰认知的禁区。
自从埃及回来后、也尤其是在梅戴面前,他确实有意无意地减少了[白金之星]的使用,特别是那个轻易得好像只需要轻轻握住手,就能蛮横地让时间之理停下脚步聆听自己意愿的能力……
潜意识里,承太郎始终记得,这个能力最初来自于dIo的[世界],在尝过第一次时停时,他就猛地能感受到dIo是如何利用时停、在他没亲眼所见的地方……夺走了梅戴的生命。
那种感觉很诡异,就像是通过精神的汇聚、致使他成为了dIo,然后他就看到了梅戴的胸口支离破碎的全过程。
承太郎开始害怕使用这个能力,那样或许会勾起梅戴最痛苦的回忆,甚至可能引发更加悲惨的应激反应。
这种担忧,连同当年面对梅戴“死亡”的结果却无能为力所带来的创伤,一直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
他没想到,梅戴早已察觉,并且如此直接、如此平静地戳破了这一点。
“……你看出来了。”承太郎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看穿后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释然,也有一丝他都不太愿意直面的如释重负。
“嗯。”梅戴轻轻点头,笑容有些勉强,“你在我身边时,气息总是收敛得很紧,[白金之星]……我几乎要察觉不到它了。”
“这不像你,承太郎。[白金之星],它是你的力量,是你的一部分,不该因为任何原因——尤其不该因为我——而被束缚。”
他站起身,走到承太郎面前微微弯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承太郎那即使坐着也依旧挺直如松的肩膀,动作带着熟稔与支持。
“我没事了,真的。”梅戴重复道,语气坚定,“所以,做你自己就好。该使用时停的时候就用,不用担心我。毕竟如果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我也没资格再次站在这里,和你们一起面对未来的挑战了,不是吗?”
承太郎抬起头,看着梅戴近在咫尺的、带着温和笑意与无比认真的脸庞,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平静的大海,广阔、深邃,却不再有惊涛骇浪,其中只蕴含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坚韧与包容。
许久,承太郎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他虽然没有说话,但那沉静的目光中,某种沉重的负担似乎被悄然卸下了一部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这简短的单音节里,包含了太多的含义——理解、认可,以及一种无声的承诺。
有些心结需要时间才能完全解开,但至少今天他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梅戴收回了手,脸上重新露出那种令人安心的笑容。“那么关于裘德的事情,就这样吧。如果后续还有关于‘箭’的新发现,随时联系我。”他适时地将话题拉回了正轨,仿佛刚才那段深入内心的交谈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承太郎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我会的。”
正事谈毕,房间内因沉重话题而略显凝滞的空气也渐渐流通起来,梅戴正放下了喝完了水的杯子准备告辞,承太郎忽然想起什么,叫住了他:“等等,还有一件事。”
梅戴停下脚步,回身投以询问的目光。
承太郎的视线略微偏转,似乎落在地毯的某处花纹上,语气听起来比讨论替身事件时随意了些:“你之前提过,在进行杜王町的声学数据采集。”
“是的,是任务的一部分,也是我个人感兴趣的研究。”梅戴点头,有些疑惑承太郎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嗯。”承太郎应了一声,依旧没看梅戴,显得有些忸怩,“我最近……在准备一篇关于附近海域特定海洋生物行为模式的论文,需要一些实证数据支持。”
梅戴微微睁大了眼睛,闪过一丝讶异。
他当然知道承太郎在海洋学领域的造诣和热情,但确实没想到对方在调查替身事件的间隙还在忙这个:“论文?为了……”
“一个教授职称。”承太郎言简意赅地承认了,他终于抬眼看向梅戴,表情是一贯的沉稳,“顺手的事情。”
梅戴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深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有些雀跃的戏谑。
他向前走近两步,故意用了一种带着点探究意味的温和语调:“所以,你是想‘借用’我采集到的数据来帮你定位一下杜王町附近海域的活跃生物群落,甚至……可以直接选用一些真实数据充实到论文里?”
梅戴顿了顿,随后轻轻偏了下头,浅蓝色的发丝随之晃动,语气里的调侃更加明显了:“这算是偷懒吗,空条教授?”最后那个称呼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清晰的笑意。
承太郎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窘迫,虽然快得如同错觉,但他微微抿紧的唇线和几不可闻的吸气声还是暴露了他的不自在。他抬手正了正帽檐,将表情重新隐藏在阴影下,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无奈的强调:“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他回避了“偷懒”这个指控,然后立刻跟了一句,语气带着坚决,“还有,不要用‘教授’这样的称呼叫我……”
梅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能看到总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承太郎流露出这样近乎不好意思的情绪,实在是件难得又有趣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承太郎并非真想投机取巧,以他的能力和严谨,论文的主体必然是亲自研究的成果,寻求数据支持更多是出于效率和严谨性的考虑,或许也带着一点想要借用梅戴专业能力的信任吧。
“好好,只是锦上添花。”梅戴从善如流地不再使用那个会让承太郎过敏的称呼,语气轻松,“这当然没问题,数据共享本来就是Spw内部的惯例。我会整理一下最近采集到的、关于生物的部分,筛选出有价值的发给你。希望能对你的论文有所帮助。”
承太郎似乎松了口气,微微颔首:“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梅戴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在手触到门把手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不过,承太郎,即使是为了职称,也别忘了适当休息。研究和调查都很重要,但你的身体才是根本。”
承太郎站在房间中央,灯光在他白色的风衣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简单地回应:“好,我记住了。”
梅戴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开门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承太郎独自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到书桌旁,拿起一份厚厚的、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和图表的研究手稿。
他看着手稿,又想起梅戴刚才那句带着笑意的调侃后,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原本平直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了一丝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