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那一点点指尖与皮毛的接触像是一个无声的转折点,细微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短暂地驱散了盘踞在裘德心头的阴霾。
他依旧维持着蹲姿,眉头却不再拧得那么紧,原本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的身体,线条悄然柔和了几分。
他没有再推开执意要亲近他的阿夸,只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看着这只黑白色的小狗在他脚边笨拙地打转,那双滴溜溜转的蓝眼睛里倒映出他自己有些茫然的脸。
梅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觉得是时候将话题拉回正题了。
于是他同样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与裘德处于同一高度,目光得以平视,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温和而坦诚,像宁静无波的深海,耐心地等待着少年的回应。
“裘德,”他轻声开口,声音放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关于典明暂住的事情……我知道你很不高兴。”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理解,“我也不指望你能立刻接受他。不过,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暂时……允许他住在客房呢?”
他刻意用了“允许”这个词,将决定的砝码轻轻放在了裘德手中,给予了少年极大的尊重和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裘德没吭声,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自然听懂了梅戴的用词,内心紧紧地挣扎着,像有两股力量在撕扯。
他对那个花京院的厌恶是真实而尖锐的,如同扎进肉里的刺,可梅戴请求时又带着那样温和而歉然的眼神,让他很难真正狠下心肠拒绝。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也明白,梅戴决定下来的事情通常都有他深思熟虑过后的理由,尽管他此刻并不理解。
沉默了近一分钟,空气都变得粘稠。
裘德才极其不情愿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嘟囔:“……随便他住哪里。但是——”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像被磨亮的刀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划定界限的固执,紧紧盯着梅戴:“——他不准上二楼!”他几乎是咬着牙强调,“这里是……是我们的地方。”那个“我们”,被裘德用力地吐出,清晰地将花京院排除在这片私密领域之外。
这个要求在意料之中。
梅戴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了点头,眼神没有丝毫闪烁:“好,我答应你。”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我会去告诉他,二楼是我们的私人空间,不会让他上来的。”
这个痛快的、毫无保留的答应像一阵微风,轻轻拂去了裘德心头积郁的部分闷气,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点点。
至少在这个家里,还有一块是完全属于他和梅戴的、不容侵犯的堡垒,这让他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见裘德情绪稳定下来,紧抿的嘴唇也放松了些许,梅戴适时地提出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建议。
他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明亮温暖的小院子,语气放得轻松愉快:“今天天气不错,你要不要带阿夸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它的精力旺盛得跟完全用不完似的,正需要活动。”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似的,补充道,声音里带着诱人的暖意,“对了,我下午还烤了些饼干,就放在厨房的架子上晾着,现在应该差不多凉透了,你可以拿一点,这样就能一边吃一边陪阿夸玩了。”
这个提议巧妙地包含了裘德喜欢的元素和一个他正在尝试接受的新元素,梅戴将它们自然结合在一起,引导着裘德将对花京院的不满和注意力,转移到更积极、更轻松一些的事情上去。
裘德顺着梅戴的手指看了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又低头看了看正用爪子坚持不懈扒拉他拖鞋的阿夸,小家伙喉咙里还发出呜呜的恳求声。
他犹豫了一下。
确实有点饿了,胃里空落落的。
而且院子里至少没有那个讨厌的红头发身影,只有阳光、微风,和……这只暂时还不算太碍眼的小狗。
“……哦。”裘德最终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算是同意了。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也没有去抱阿夸,而是径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率先朝卧室门外走去,步伐刻意维持着平时的频率,仿佛只是顺便让那只小狗跟着而已,并非他的本意。
阿夸却仿佛接收到了特赦令,立刻欢快地“汪”了一声,然后屁颠屁颠地、一步不落地紧跟在裘德身后,黑白色的小身影充满了雀跃。
梅戴站在原地,看着裘德虽然依旧板着脸、背影僵硬,但却默许了阿夸跟随的背影,再看着阿夸那四条腿努力倒腾、欢快无比的小步子,眼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宽慰的笑意,如同阳光穿透云层。
他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裘德和花京院之间横亘着过往的阴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此刻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而且,一个新的、可能带来转机的小生命,正在用它真诚的方式在融入这个家,或许能成为打破坚冰的温暖力量。
梅戴侧耳倾听,楼下很快传来裘德走向厨房时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阿夸兴奋的、哒哒作响的爪子和偶尔的哼唧声,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一直微微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片刻。
他在二楼的走廊里稍作停留,确认裘德的注意力确实被成功分散后,才转身,步伐沉稳地走下楼梯。
接下来,他需要去和花京院沟通一下关于“二楼禁地”的规则了,这大概率不会是一件轻松愉快的谈话,但为了维持这个家表面乃至深层的平静,他必须去做。
客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壁钟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那只小巧的宠物航空箱还静静地放在角落,之前用餐的餐桌也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摆放的干净餐盘反射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柔和光线。
梅戴的目光扫过客厅,最终落在了那扇紧闭的客房门上,门缝底下没有透出灯光。
他猜想,以花京院的敏锐,定然是察觉到了之前气氛的尴尬与紧张,主动退回了这个临时分配给他的空间,给予了他们处理“内部问题”的余地。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客房门口,抬起手,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声音不大却清晰:“典明,是我。”
“请进。”花京院平和温润的声音几乎立刻从里面传来,似乎早就在等待了。
梅戴推门而入。
房间内光线稍暗,窗帘半开着,花京院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身形挺拔。
他似乎是在欣赏窗外小院的景色,又或者是刚刚目送着裘德和阿夸前一后地走入那片阳光里。
他只穿着那件合身的深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而结实的小臂,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听到梅戴进来的脚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抹仿佛精心调试过的、温和而得体的笑意,紫水晶般的眼眸在单片眼镜后闪着光,好像刚才楼下那场充满火药味、几乎一触即发的对峙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好些了吗?”花京院主动关切地问道,语气真诚自然,听不出丝毫介怀或不满,仿佛只是关心一个闹别扭的晚辈。
梅戴进屋,反手轻轻带上门,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走到房间中央:“嗯,暂时冷静下来了。典明,我很抱歉,刚才……”
花京院摆了摆手,用一个优雅的手势打断了他的道歉。
他同时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节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单片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包容:“不必道歉,梅戴。”他的声音很平稳,“我完全理解。对那孩子来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入侵者’,他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
他边说边走到房间内唯一的一把扶手椅旁,伸手示意梅戴坐在铺着整洁床罩的床边,自己则向后微倾,倚靠着坚实的书桌边缘,与梅戴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这个姿态既不过分亲近带来压迫感,也不显得疏远冷漠,尺度拿捏得极好。
“不过他的敌意……确实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一些。”花京院微微歪头,额前几缕红色的发丝随之滑动,他语气里带着点纯粹的探究,但并非不满,对这点他看得倒是十分透彻,“看来[死神13]那时候的记忆,对他影响远比我们预估的要深。”
“那孩子很敏感,心思重,也很记仇。”梅戴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床边坐下,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算是承认了这一点。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决定直接说明来意,指尖无意识地相互轻捏着:“典明,关于你住在这里,我和裘德刚刚稍微……沟通了一下。”
花京院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紫色眼眸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目光专注地落在梅戴脸上,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同意你暂时住下,”梅戴双手十指交叉放在大腿上,拇指下意识地互相抵着,来回地、缓慢地绕着小圈,先给出了一个积极的信息,然后才说出那个关键的限制条件,语气带着谨慎的商榷,“但是他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同意。他希望二楼,也就是我和他的卧室和休息区,能够保持绝对的私人空间。所以——”梅戴顿了顿,呼吸微滞,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清晰而坚定地说了出来,“在你住在这里的期间,可以请你……尽量不要上二楼吗?”
说完这番话,梅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有些忐忑地看向花京院,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这个要求对于一个客人来说,确实有些失礼,甚至可以说是苛刻了,近乎一种驱逐和划分界限的意思。
然而出乎梅戴意料的是,花京院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被冒犯的不悦或措手不及的惊讶。
他甚至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从唇角漾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近乎愉悦的平静。
“当然可以了。”花京院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流畅得如同早已排练过无数次。
他甚至有些放松地向后靠了靠,将身体更多的重量交付给身后的书桌,双臂悠闲地环抱在胸前,语气轻松自然:“这很合理。毕竟这里首先是他的家,尊重主人的意愿是客人的本分。我不会踏足二楼,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梅戴。”他的承诺清晰而明确,没有任何模糊地带。
他的爽快、体谅和毫不挣扎的接受,让梅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混杂着感激和愧疚的暖流。
“谢谢你,典明。”他由衷地说道,声音比刚才放松了许多,“真的很感谢你的理解。”
“这没什么。”花京院微微摇头,目光柔和地落在梅戴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翻涌着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但很快被温和的笑意覆盖,“能看到你在这里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也有了需要你去保护、同时也依赖着你的人,我其实也……”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很为你高兴。”这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名状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真挚而深沉的祝福。
他顿了顿,视线转向窗外,从这个角度,恰好可以望见院子的一角,或许能看到那个少年正别扭地蹲在地上,将一小块饼干掰碎,远远地扔给那只围着他不停转圈的小狗。
花京院的语气变得有些悠远:“至于他的事,急不来。”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落在了某处,“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等。”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既像是在说等待裘德的接纳需要耐心和时间,又仿佛隐含着其他更深层的、关乎他自己和梅戴之间的、未被言明的含义。
梅戴并没有完全捕捉到他话中所有的潜台词,只是为他所表现出来的宽容、耐心和通情达理而感到深深的欣慰。
他站起身,觉得这次原本以为会困难重重的沟通,结果比预想中顺利了太多。
“那就好。”梅戴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感觉已经解决了一件不简单的事情,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你先休息一下吧,刚到这边来又忙了那么多事,应该也累了。”他体贴地说道,“晚点我再准备晚餐。”
“好。”花京院微笑着点头,姿态从容,“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梅戴再次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了客房,轻轻带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门扉合拢的瞬间,花京院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和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洞悉一切和势在必得光芒的平静。他再次将目光转向窗口,凝望着院子里那一人一狗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修长的手指抬起,反复地摩挲着垂落在颈侧的那条浅蓝色丝质发带,指尖感受着丝绸细腻冰凉的触感。
不准上二楼吗?
没关系。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那区区几级台阶之上的物理空间,正如花京院方才所言,他拥有的是漫长而充裕的时间,足以让他耐心地、不着痕迹地,一点点渗透进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包括……那颗被坚韧外壳包裹着、看似难以接近,实则对他尚未设防的,温柔的心。
……
梅戴下午的时候带着裘德去文具店买了一些画具回家后,裘德一看见坐在客厅里朝他笑的花京院就火大,但也不好再在梅戴面前发脾气,一回家就噔噔噔地跑回了二楼,甚至晚餐都是在楼上解决的。
两个被留在一楼的大人对此无可奈何,今天刚是第一天,小朋友没有再浑身冒刺就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杜王町的夜幕降临,街灯次第亮起,为小镇披上一层宁静的光晕。
不过就在这时候门铃清脆地响了起来。
梅戴把刚切了一盘水果的水果刀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后关了水,有些疑惑这个时间点会有谁来访,他走到玄关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穿着便服、脸上带着爽朗笑容却隐隐透着一丝紧张的东方仗助。
“晚上好啊,德拉梅尔先生。”仗助元气十足地打招呼,声音比平时略高了一点,他举起手里一只印着可爱花纹的纸袋,“我老妈今天做了太多酱菜,味道真的很不错,所以她让我给邻居们也分一些,然后我就想着给您也送点过来尝尝。”
听起来合情合理,邻里之间分享食物在定禅寺还挺常见的。
不过梅戴也察觉到仗助的目光在与他接触的瞬间似乎比平时更亮一些,并且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几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
梅戴心中了然,但并不点破。
看来这只是个想来串门的小小借口而已,这也不是仗助第一次随便找个理由来家里玩了。
于是他微笑着接过那个还带着些许暖意的纸袋,温和地说:“晚上好,仗助。请务必代我谢谢朋子女士,总是这么惦记着,太客气了。”随后他侧身让出空间,语气自然地问道,“要进来坐坐吗?我刚切了些水果。”
“啊!那、那就打扰一会儿……”仗助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更紧张了,他连忙弯腰换鞋,动作有些匆忙,差点没站稳。
他暗自懊恼自己的毛手毛脚,在德拉梅尔先生面前总是这样。
就在仗助进门之后才看见客厅里有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那个男人合上了手中的书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玄关。
他颈侧那缕编着蓝丝带的发辫在温暖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单片眼镜后的紫色眼眸带着一种温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感,缓缓落在正在换鞋的仗助身上。
仗助换鞋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今天德拉梅尔先生家里有客人吗?
而且……这个人看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他莫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他瞬间看透了似的。
梅戴正想开口介绍,花京院就已经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踱步来到玄关,站在梅戴身侧稍后的位置。
他的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社交式的微笑,目光依旧停留在仗助身上。
“你就是东方仗助啊。”花京院用他那独特的、带着优雅韵律的语调开口了,语气平和,却让仗助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微微颔首,嘴角的弧度不变,说出了那句让仗助更加摸不着头脑的话:“久仰。”
仗助:“……???”
久仰??仗助彻底懵了,连鞋都忘了继续换。
他确定以及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气质独特的人!
既然没有见过,对方怎么会“久仰”自己?
他下意识地、带着点求助意味地看向站在俩人中间的梅戴,眼神里充满了有点无措的困惑和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