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一道汤品带来的焕然一新的感觉仍在体内持续,梅戴感到一种许久未有的舒坦,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格外清透。
这时,托尼欧再次出现,为两人奉上了前菜,那是一只洁白的宽口瓷盘,中央摆放着几样色彩清新的开胃小点。
裹着薄薄火腿片的蜜瓜球,点缀着罗勒叶,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片上盛着混合了香草和柠檬皮屑的乳清干酪,还有几片用橄榄油微微腌渍过的鲜嫩章鱼须。
每一份都小巧精致,宛如艺术品。
“请慢用前菜。”托尼欧微笑着介绍后,便再次退回厨房,留给客人私密的交谈空间。
梅戴和仗助开始享用这些开胃小点,味道层次丰富,清新爽口,完美地承接了第一道汤品的余韵。
趁着这个间隙,两人自然地聊了起来。
“啊——上次来就没吃到,果然很好吃。”仗助咽下口中香滑的乳清干酪,问道,“说起来,德拉梅尔先生,裘德那小子上学的事情都已经办妥了吗?”
梅戴用叉子轻轻拨弄着盘中的蜜瓜球,点了点头:“嗯,手续基本办好了,下周就可以去葡萄丘学校的小学部报到。”他顿了顿,看向仗助,语气带着些许关切,“仗助,你就在高中部,对小学部那边的情况有了解吗?环境如何?老师们……”
仗助立刻领会,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小学部就在我们高中部旁边,环境没得说,操场又大又新,虽然我没怎么进去过,但听说氛围挺好的。要是那小子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或者……呃,或者他欺负别人,我肯定第一时间知道。”他咧开嘴笑了笑,带着点前辈的担当。
梅戴被他逗笑了,心中的些许担忧也减轻了不少:“那就好。有你在,我确实放心很多。”然后他再次打量了一圈,看到了墙上色彩斑斓的艺术画,心情更好了一些,“不过,这家店的开在这么特别的位置,你是怎么找到的?”
“啊,这个啊……”仗助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昨天带裘德从墓园出来的时候,亿泰那家伙嚷嚷着饿死了,正好看到路边这个新店的招牌,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来了。结果没想到东西这么好吃,而且……”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我们很快就发现,托尼欧也是‘同类’。”
梅戴了然地点点头,这解释了他为何能感知到自己左耳的异常。
仗助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语气带着点后怕和好笑:“然后我啊,昨天晚上的时候就想看看是怎么做的,没洗手就莽莽撞撞想溜进后厨参观一下,结果可把托尼欧给气坏了!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脸色——”他赶紧咳嗽两声掩饰,“反正,他非常、非常、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厨房是他的圣地,洁净是绝对的原则。最后惩罚我把整个后厨,包括所有灶台、地板、甚至垃圾桶都彻底清洁消毒了一遍,累死我了。”
想象着仗助手忙脚乱打扫卫生的样子,梅戴不由得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看来我也要注意一下,不可以不洗手就进厨房啊。”
两人就这样边吃边聊,前菜很快见底了。
就在这时,托尼欧再次出现在桌旁,他推着一辆小巧的餐车,上面放着两个罩着银质餐盘盖的主菜盘。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加郑重,仿佛即将呈现的不是食物,而是倾注了心血的杰作。
“让两位久等了,”他优雅地行礼,声音沉稳而充满自信,“接下来是今天的主菜——‘海洋之心’和‘大地脉动’。”他小心地将餐盘分别放在梅戴和仗助面前,然后同时掀开了餐盘盖。
伴随着升腾的热气和愈发浓郁的香气,主菜的真容展现在两人眼前。
摆在梅戴面前的与其说是菜,用艺术品来形容好像真的更为贴切。
餐盘中心摆着一块雪白细腻的鲈鱼,鱼皮被煎得金黄微脆,鱼皮上摞着好几块用低温慢煮至恰好处、宛如珍珠般莹润的深海贝柱,周围点缀着用海藻汁染色的藜麦“珊瑚”,以及用甜菜根汁勾勒出的、如同海底涌动的红色暖流般的酱汁。
而仗助面前的盘内则是一块厚切、表面有着完美烤痕、汁水丰盈的牛里脊,旁边搭配着烤制的彩椒、芦笋和小番茄,周围还点缀着用小萝卜精心雕琢而成的小块,色彩鲜艳、充满了阳光与力量感,浓郁的黑胡椒酱汁更添了几分豪迈的风味。
两个人开始享用主菜,食材在口中融合出复杂而和谐的滋味。
见效很快,不久后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在梅戴的左耳处蔓延。
起初只是微微的温热感,如同冬日里靠近壁炉,但很快那热度逐渐增强,比起灼痛更像是一种深层的、仿佛从听觉神经末梢渗透出来的暖流。
紧接着,他感觉到左耳的耳道里好像传来一种湿润感。
梅戴放下餐具,下意识地微微侧头,一股清澈剔透、如同朝露般晶莹的水液,缓缓地从他的左耳孔中渗出,沿着耳廓边缘滑落。
“先生小心,您的耳朵……” 坐在对面的仗助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景象,他立刻放下刀叉,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抽了几张餐巾纸,倾身过去替梅戴擦拭掉。
梅戴抬手示意自己没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伴随着水液的流出和耳内的温热感,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高频音叉震动般的耳鸣,但这感觉转瞬即逝。
短暂的温热感和水液渗出停止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取代了之前的所有异样。
梅戴左耳后方那长期存在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隐隐闷胀感,以及偶尔因回忆或细微刺激而泛起的、使用能力后的残留痛楚,竟然如同被潮水带走的沙堡般大大减轻了。
那感觉,就像是长期被棉絮堵塞的通道骤然畅通,连带着整个左半边的头部都感觉轻盈了许多。
他甚至觉得,周围环境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而柔和,不再像以前那样,某些细微的噪音会直接刺痛到他的神经了。
梅戴抚上自己的左耳,感受着那片皮肤下依旧规律起伏的蓝色光芒,他看向托尼欧,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慨:“海神庇佑……您的料理再次让我惊叹。”
托尼欧优雅地欠身:“能为您带来舒适,是我的荣幸。这证明我的‘调味’方向是正确的。”
随后的饭后甜点——一道轻盈如云、带着淡淡莓果酸爽的意式奶冻——为这场奇特的料理体验画上了一个完美而清新的句号。
用餐结束后,仗助立刻抢在梅戴之前跑到收银台,掏出自己的钱包,态度坚决:“本来就是我带您过来的——而且也说好了今天我请客!先生您就别跟我争了。”然后他用自己攒的零花钱,非常坚持地付了账。
梅戴看着少年认真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对这份心意的感激默默记在心里。
在离开之前,梅戴转向托尼欧,用意大利语诚挚地道谢:“非常感谢您,这不仅仅是一顿午餐,更是一次……非凡的体验。”
听到流利家乡话的托尼欧还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微笑着与他们道别:“期待您的再次光临,愿美食永远守护你们的健康。”
离开那家坐落在墓园旁、却充满了生机与神奇的意大利餐厅,午后的阳光正好,微风拂面,两人沿着安静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没有急着说要回家。
今天是周六,没有学业的催促,时间仿佛也变得缓慢而温柔。
“德拉梅尔先生,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吗?”仗助双手插在裤袋里,脚步轻快,侧头看向梅戴,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梅戴感受着左耳久违的轻松和体内流动的暖意,心情是许久未有的明朗,他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和周围宁静的街道,微微笑道:“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今天感觉很好,想多走走。你有什么建议吗,仗助?”
“当然有啊。”仗助立刻来了精神,像个献宝的孩子,“我知道附近有条商业街后面有个小公园,平时人不多,挺安静的,还有个小池塘,里面有不少颜色漂亮的鱼,要不要去看看?”
“听起来很不错。”梅戴点头,眼中带着笑意,“那就麻烦你带路了,本地通先生。”
仗助被这个称呼逗得嘿嘿一笑,更加起劲地走在前面引路,两人改变了方向,朝着仗助所说的小公园走去。
他们穿行在杜王町纵横交错的小巷里,仗助像个热情的导游,时不时指着某家店铺或某个角落,分享着他从小到大的趣事——哪家面包店的菠萝包最好吃,哪个拐角有条小狗经常出没,哪棵大树的形状长得特别像螃蟹……
梅戴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目光温和地掠过仗助所指的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
他发现从这个少年活泼的叙述中,他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这座小镇的脉搏,那是一种与平日里独自观察时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的视角。
小公园果然如仗助所说,绿树成荫,有几个老人在长椅上晒太阳,孩童在沙坑里玩耍,气氛宁静而祥和。
他们在一条面对池塘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水中斑斓的锦鲤聚拢又散开。
“它们好像很悠闲。”梅戴的手肘支在腿上轻声说道,眼睛慢悠悠地跟随着一条鱼儿的游动轨迹。
仗助笑着,悄悄看了一眼梅戴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咬了一下舌头,然后接话:“是吧,感觉看着它们,心情也会变好。”
坐了一会儿,仗助又活力满满地提议:“德拉梅尔先生,商业街有家新开的甜品店,冰淇淋据说特别棒,我们去尝尝吧?我请客——”
梅戴失笑:“唉……刚才的午餐是你请的,冰淇淋就该轮到我了吧?”
“不行,”仗助坚决摇头,双手比划了个“No”的手势,“今天是我带您出来的。”
等到两个人来到商业街后明显感觉热闹了许多,仗助很自然地走在靠近马路的一侧,时不时用身体帮梅戴挡开拥挤的人潮。
他在那家叫“糖霜仙境”的冰淇淋店前排了队,买了两支华夫蛋筒冰淇淋——一支看起来更精致、撒着开心果碎和莓果的递给梅戴,一支简单的巧克力脆皮的留给自己。
“尝尝看,据说这个味道卖得可好了!”
梅戴接过品尝了一口,冰凉甜美的滋味混合着坚果的香脆和莓果的微酸,在口中完美融合,确实美味
而后他就注意到仗助自己那支是简单的巧克力脆皮,好像把更贵的给了他。
“嗯,很好吃口感层次很丰富。”梅戴眨眨眼,真诚地微笑赞美道,并将自己的冰激凌递了过去,“要尝一下我的吗?”
仗助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泛起一丝红晕,眼神有些闪烁,声音都结巴起来:“交、交换?可、可以吗?”在梅戴肯定地点头后,他小心翼翼地在梅戴没碰过的那边极小口地咬了一下,然后立刻低下头,耳根通红,含糊地嘟囔:“嗯……您、您那个确实更好吃……”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又带着戏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哟!仗助!德拉梅尔先生!真巧啊——!”
只见亿泰手里拎着几个装得很满的便利店袋子正从对面走过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眼神在仗助通红的脸和两人手中的冰淇淋上来回扫视,故意拉长了语调:“这——是跟德拉梅尔先生约~会~呐?”
“约会”这个词像颗炸弹,把仗助炸得差点跳起来,整张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连脖子都染上了粉色。
他慌乱地挥舞着手中的冰淇淋,语无伦次地反驳:“笨、笨蛋亿泰、胡说什么呢!我们只是、只是一起吃饭,然后顺便、顺便逛逛而已!什么约会不约会的!”
相比之下梅戴显得淡定许多。
“是啊,我们刚吃完午餐,下午的阳光很好,所以我们两个现在在随意逛逛。”他笑着对亿泰点了点头,语气自然平和,“‘约会’这个词听起来也很合适,而且我和仗助都很开心呢。”
他坦然的态度反而让亿泰愣了一下,随即亿泰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哈哈哈还是德拉梅尔先生大方!仗助你看你,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啦。”
“你闭嘴啊亿泰!”仗助羞恼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眼看梅戴似乎还想和亿泰就着这个话题进行更深入的“友好交流”,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梅戴空着那只手的手腕,仓促地对亿泰扔下一句“我们还有事先走了”,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梅戴,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快步走出一段距离,确认亿泰没跟上来,仗助才停下,松开手后脸上热度也还未退,不敢看梅戴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亿泰那家伙就爱胡说八道,您、您别在意……”
缓了几口气调整了呼吸后的梅戴看着仗助这副窘迫又可爱的模样,只觉得有趣,他整理了一下被拉皱的袖口,轻笑出声:“没关系,能遇到朋友也是开心的事情。而且,”他顿了顿后看着仗助,眼神温和,“我确实觉得今天是一次很愉快的约会,难道不是吗。”
仗助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第一次觉得外国人这种比较开朗直接的表达感情的方式真的很美好。
之后两人又去逛了逛书店。
仗助对最新的游戏杂志和cd架流连忘返,而梅戴在古典乐区拿起一张德彪西的《大海》细细看了看。
“德拉梅尔先生喜欢这种音乐吗?”仗助凑过来好奇地问。
“还好,但这首很像海洋的声音,而且它又叫《大海》(La mer)。”梅戴轻声解释,他向仗助展示了一下封面上的标题,然后笑着指了指自己,“德拉梅尔(de la mer)。”
仗助听着两个相似的读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立刻点点头,然后暗自记下了唱片封面。
时间在悠闲的漫步和轻松的交谈中悄然流逝,太阳开始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暖黄色。
“差不多该回去了。”梅戴看着天色,轻声说道,“裘德一个人在家,我有点不放心。”
“好,我送您回去。”仗助点点头,脸上带着意犹未尽,却也有着满满的开心。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并肩走着,享受着这静谧的时间,气氛融洽而自然,这样的同行早已是常态。
将梅戴送到家门口,仗助站在院门外,抓了抓脑袋,脸上带着灿烂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那个,德拉梅尔先生,今天……我很开心。”
梅戴站在门廊的灯光下,浅蓝色的发丝在微风中微微飘动,他回以温和的笑容,深蓝色的眼眸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柔和:“我也是,仗助。谢谢你的午餐、冰淇淋,还有这次愉快的‘约会’。”
他故意轻轻重复了那个词,看到仗助的脸又泛起红色,才有点狡黠地笑着补充道:“下周见。”
“哦哦,下周见!”仗助赶紧用力拍拍脸让自己冷静下去才转身,迈着轻快却又似乎有点同手同脚的步伐,朝着自己家、但非要在每次回头的时候都要看见梅戴在对他挥手才肯继续离开地走了。
梅戴站在门口,直到那充满活力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屋内很安静,看来裘德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感受着胸腔里那份陌生的、暖融融的充实感,嘴角依旧带着一抹未散的、轻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