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梅戴低着头,目光仿佛被钉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上。
那份措辞严谨规范、甚至带着官方印章影印件的《收养协议》,与它背后所代表的荒诞现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纸张边缘,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绝非梦境。
梅戴抬起头,视线有些茫然地落在身旁的裘德脸上——那小子正笑得一脸灿烂,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纯粹愉悦和一丝毫不掩饰的狡黠。
梅戴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运转过度的仪器骤然卡壳,冒起了无形的青烟,所有逻辑和冷静都在这一刻宣告暂时罢工,思绪陷入一片罕见的空白。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快速眨动了好几下,大概这样就能驱散眼前的幻觉似的。
那对漂亮的深蓝色瞳孔微微收缩,清晰地倒映着白纸黑字——“裘德·沃斯”与“收养协议”这两个关键词,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他甚至在无意识中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确认自己是否还被困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里,未曾真正醒来。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实则只有寥寥数秒,梅戴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缓缓地、用一种仿佛飘在云端、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和浓得化不开的愕然的语气,轻声回应了裘德之前的问题:“……这次,”梅戴顿了顿,似乎还在消化这个事实,“真的有吓到我哦。”
裘德对梅戴这副彻底懵住、甚至有些呆气的模样简直满意极了。
他得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啦哩嚯!”,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般,用力晃了晃脑袋,额前那些不服帖的卷发和色彩鲜艳的头巾随着他的动作活泼地跳动着。
裘德完全没有陌生人之间的界限感,非常自然地、几乎是贴着梅戴的身体,一屁股坐到了长椅上,两人手臂相碰,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衣物下的体温。
他甚至得寸进尺地侧过身,一条腿毫不客气地曲起,穿着旧运动鞋的脚踩在长椅的边缘,手肘随意地支在膝盖上,然后用掌心托住一边腮帮。
那双过于明亮的棕色眼睛一眨不眨地、像观察什么新奇生物似的,饶有兴致地捕捉着梅戴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最初的茫然到逐渐回神的震惊,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吓到就对了!”裘德笑嘻嘻地说,语气轻快得像是在宣布游戏胜利,尾音愉悦地上扬,“不然我辛辛苦苦跨越半个地球找到你,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梅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帮助他混沌的大脑重新开始艰难地运转。
他举起手中那份重若千钧的协议,像是要确认它的真实性般,轻轻晃了晃,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这才将自己的注意力彻底从宕机状态拉回现实。
梅戴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点在那份协议的标题上,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探究,看向近在咫尺的裘德:“好吧……首先,你能告诉我,这份东西,”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是怎么……搞到手的吗?这格式、这措辞,看起来可完全不像是仿制品。”
“这个?”裘德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一种“这问题太简单了真没劲”的表情,托着腮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脸颊。
“很简单啊,”他拖长了语调,“我当然知道需要这个东西才能合法地、名正言顺地待在你身边嘛。所以啦,我就随便找了个……嗯,有电脑和打印机的地方,”他含糊地带过了地点,眨了眨眼,“稍——微‘借用’了一下他们系统里的标准模板,然后我自己再根据情况修改了那么一点点,最后打印出来就好咯。”
裘德讲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得意与某种傲慢的笑容,微微扬起下巴:“你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吗?别忘了[死神13]可是很方便的。在梦境的海洋里,只要是被人思考过、记录过的信息,我都能像捞鱼一样把它们捞出来。”
他说得是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入侵他人思维、窃取官方文件格式是如同呼吸般自然平常的事情。
梅戴抬起手,用指尖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感觉那里的血管正在突突跳动。
虽然他内心深处倾向于相信裘德并未真正伤害无辜的普通人,但某个不幸的政府职员或律师的电脑系统,恐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遭了殃。
“那么,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梅戴转过头,迫使自己直视裘德那双亮得几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和严肃,“为什么是我?你费尽周折跨越重洋找到我,弄出这么一份协议,”他再次艰难地吐出这个词,舌尖依然能感受到那份强烈的不真实感,“为什么选择让我来收养你?”
听到这个问题,裘德脸上那玩世不恭的嬉笑稍微收敛了几分,但那双棕色的眼眸依旧亮晶晶的,充满了难以捉摸的神采。
他歪着头,像是在仔细思考一个非常有趣而又复杂的问题,卷曲的发梢蹭到了头巾的边缘。
“毕竟所有人类都有父母,我肯定也有过啊,”他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不过那两位嘛……早就死了。哈……严格来说,也不算完全死了吧。”
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笑声里带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讥讽,像是在嘲笑那对赋予他生命的男女,也像是在嘲笑这荒谬的命运。
“‘肉芽细胞’,”裘德棕色的眼睛转向梅戴,清晰地吐出了这个让梅戴心头一沉的词,“你肯定不陌生的,对吧?当初他们两个,用我换了所谓的‘入场券’,心甘情愿地接受了dIo的肉芽,生活倒是一度‘好’了起来。”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天空上有几朵云:“不过结果嘛,可想而知。在最后的决战里,赢家是你们。所以dIo留在我那对便宜父母身上的玩意儿失控了。”
他耸了耸肩,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酷:“他们两个现在处于一种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鬼样子。而且,”他的声音里第一次透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也真的厌倦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像幽灵一样流浪了十年的生活了。”
就在梅戴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怜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裘德却话锋一转,紧接着抛出了那个让梅戴更加困惑的答案:“还有一点是因为……你很‘安全’。”
“安全?”梅戴不解地重复,这个评价从拥有[死神13]的裘德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怪异。
“是啊。”裘德用力地点了点头,额前的卷发也跟着颤动,语气变得肯定。
“你看,你知道我是什么,知道[死神13]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不会像那些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一样。”他说到这里,语气里染上了一丝与他稚嫩面容极不相符的淡漠和疏离,仿佛早已见识过太多人性的阴暗面。“这些年算下来,我零零星星也遇到过不少人了。只有你们星辰远征军,才是真正知道并且亲身承受过我的能力的。还有就是——”
裘德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缓缓扫过梅戴略显单薄的身形,最终落在他那双如同深海般沉静、似乎总能包容一切的蓝眼睛上:“蓝色的哥哥,你本质上,就是个不会随便动手伤害别人的人。这点直觉,我还是有的。”
“就算是在十二年前,你们在梦里被我折腾得够呛,最后不也没有真的对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痛下杀手吗?”他提起往事,皱了皱鼻子,像是回忆起了被花京院破解梦境并反击的一系列不愉快经历,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嫌恶,“虽然那个该死的花京院在梦里把我揍得可疼了!而且之后还——噫……算了,不说那个讨厌的家伙了……”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不愉快的记忆,表情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明朗。
“总而言之,”裘德摊了摊手,姿态变得理直气壮,他就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我需要一个地方能够‘合法’地、安安静静地待着。本来嘛,第一个念头是直接去找Spw基金会自首的,但转念一想,既然你也在通过他们找我,那我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直接来找你呢?”
“而且我觉得杜王町这里氛围还挺不错的,至少比之前待过的那些地方都要舒服。”梅戴知道裘德不是个普通的小孩,但也没想到年仅12岁的他的逻辑链条能如此清晰得让人瞠目结舌,“所以,综合来看,让你来当我的监护人,就是最方便、最合理、也最省事的办法了。啦哩嚯——!”裘德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带着点小恶魔般得意的感叹,“这样的话,那些来自各方的、没完没了的追踪和盘问,理论上也会少很多吧?”
他嘴角高高翘起,露出一个混合着小狡猾和某种隐约期盼的笑容:“毕竟要是顺利的话,从今天起我理论上也算是个重新拥有家、拥有家长的人了,不是吗?”
梅戴静静地听着他这番逻辑清奇、角度刁钻却又微妙地能够自圆其说的长篇大论,一时间竟语塞,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和反驳。
安全?方便?合理?
这孩子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果然完全不能以世俗的常理来揣度。
梅戴看着裘德那副写满了“快夸我聪明机智”、“这是个绝妙主意吧”的得意表情,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这突如其来的、重量级的“收养”请求,其带来的棘手程度和内心的无措感,简直比直面一个凶暴残忍、目标明确的替身使者还要让他感到难以招架。
他沉默了片刻,努力消化着这超现实的状况,然后尝试将话题拉向更实际的层面,试图从这些细节中寻找更多的判断依据。
“最后一个问题,裘德。”梅戴看向身旁的少年,语气带着探究,“你是怎么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埃及来到日本的?我记得你在梦里说,Spw监测到的移动轨迹虽然指向日本,但时间跨度应该不长。”
裘德闻言,脸上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甚至带着点小得意:“提前物色好符合条件的人,让他们自己买票带我上飞机……或是轮船,这个小招数你知道的,梦境里的暗示,我很喜欢用这个的。”
裘德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通过梦境对普通人进行暗示从而进行跨国旅行是再正常不过的公共交通方式了。
梅戴:“……”
他再次有些心累地揉了揉眉心,感觉自己的常识正在被按在地上摩擦。
好吧,这确实很“正常”,尤其是对裘德而言。
于是梅戴顿了顿,换了个更贴近普通生活的问题:“那……关于上学呢?你这个年纪,按理说应该在学校里。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他不太确定一个婴儿时期就能在梦里杀人的存在,对正常教育会抱有何种态度。
裘德皱了皱鼻子,显得兴趣缺缺:“学校里的人……大部分都好无聊,而且要是有人欺负我,或者我看谁不顺眼,在梦里吓唬他们好像也不太对,对吧?”他歪着头看梅戴,眼神里居然带着点寻求认同的意味,“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去玩玩也不是不行。”
梅戴看着裘德,这个少年身上混杂着孩童的天真、超越年龄的世故,以及一种因强大而孤独的能力所带来的、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他提出的理由,在常人听来荒诞不经,但在替身使者这个光怪陆离的环境里,却又诡异地有几分道理。
而裘德似乎看出了梅戴的动摇,趁热打铁,开始细数选择梅戴的优势,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试图说服大人的认真,用只有他和梅戴两个人能听得懂的语气,眨眨眼说道:“你看嘛,蓝色的哥哥,你在这方面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吧?”
“而且,”他掰着手指头数,“我不想跟远征军其他人一起。那个空条承太郎,一看就是那种会把牛奶和文件夹放在一起、完全不会照顾小孩的类型。花京院典明……”提到花京院,裘德撇了撇嘴,“他跟我有仇!才不要找他!”
“至于阿布德尔和波鲁那雷夫那边……”裘德撇撇嘴,“他们自己那边的事情听起来就超级复杂,又是‘箭’又是追踪的,太跌宕了,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所以来找你真的是我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梅戴听着他这番头头是道的分析,尤其是对承太郎“不会照顾人”的评价,以及提及阿布德尔他们正在处理的、连他都不完全清楚的复杂情况时,心中不禁莞尔,同时也泛起一丝复杂。
这孩子观察力惊人,而且某种程度上,他说得并非全无道理,自己似乎确实成了他逻辑链条上最合适、也最“安全”的选择。
看着裘德那双带着期盼、狡黠,又隐隐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眼睛,梅戴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一个行走的、不可控的变量。
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同为替身使者的共鸣,或许是对这个自婴儿时期就被卷入非凡命运、看似强大实则无处归依的少年的些许怜悯,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被这荒诞又直接的选择所触动——让他无法硬起心肠断然拒绝。
“好吧。”梅戴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却也有一份做出决定后的释然,“你可以暂时……跟我一起住。”他特意强调了“暂时”两个字,像是在给自己留有余地,“但这不代表我正式收养你了,明白吗?我们需要慢慢来,也需要遵守一些规则。”
“啦哩嚯~太好啦!”裘德立刻欢呼起来,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灿烂笑容,好像刚才那些精明的分析和算计都烟消云散了。
他一下子从长椅上跳起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梅戴的手。
他的手心有些微凉,但握得很紧。
“那我们回家吧!”裘德用力拉着梅戴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指向梅戴公寓的方向,梅戴对此只能笑笑,看样子他也早已通过梦境摸清回家的路线了。
梅戴被他拉着,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他低头看了看裘德紧握着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少年充满活力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真实的触感和温度。
梅戴任由裘德牵着自己的手,带着一种既无奈又莫名有些温暖的心情,迈开了脚步,朝着那个即将迎来一位特殊新成员的“家”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小段路,裘德忽然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向梅戴,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我以后该怎么叫你呢?一直叫‘蓝色的哥哥’好像有点长诶。”他歪着头,很认真地思考起来,“‘监护人’?听起来好严肃。还是直接叫‘哥哥’?可是这样又好像太普通了……”
梅戴被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逗得微微扬起了嘴角。
他想了想,温和地说:“直接叫‘梅戴’也可以。或者……”梅戴的嘴角扬起一个有着些许逗弄心思的弧度,“叫我‘父亲’什么的也行?”
“噗——”裘德立刻像是被呛到一样笑出声,用力摇头,卷发都快甩起来了,“才不要,听起来好奇怪,感觉像在叫一个老头子!”他嫌弃地皱紧了脸,然后像是重新审视一样盯着梅戴看了几秒,最终勉强做了决定,“嗯……我想不好,先叫你的名字好了,不过‘父亲’什么的……果然还是太老气,不要不要。”
“随你喜欢。”梅戴笑了笑,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那梅戴,”解决了这个“重大”问题,裘德的心情明显更好了,他一边拉着梅戴的手轻轻晃荡,他立刻用上了新称呼,语气欢快,“我们家有草莓牛奶吗?”
梅戴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第一个关心的会是这个,然后他稍微想了想然后说道:“应该没有,不过回去的路上可以买一些。”
“我还想要巧克力饼干!”
“好,买。”
“那晚上我可以看恐怖片吗?”
“可以,但这个我们需要商量一下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