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清晨的开罗,空气尚未被烈日完全炙烤,带着一丝难得的清爽。
梅戴站在旅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绷带下过滤器传来的、恒定而低沉的嗡鸣。世界依旧是一片被精心包裹起来的寂静,但他的心绪却比昨夜平稳了许多。
而且……昨天晚上还简单洗了一下头发。
梅戴轻笑着闻了闻发梢,是一股清新的玫瑰香气,花香总会让他心情变好一些。
短暂的休整无法完全驱散疲惫,左耳深处的钝痛也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有那种濒临崩溃的透支感了。
他还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包裹耳朵的绷带,确保它们牢固且不会在行动中滑落。
波鲁那雷夫第一个凑过来,对他露出一个大大咧咧、充满活力的笑容,在和梅戴两个人左右贴了一下脸后,用力比划着昨天晚上临时学的“感觉怎么样”的手势,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
梅戴忍不住微微弯了下嘴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还好。
乔瑟夫和阿布德尔也走了过来,两人的表情都比昨夜轻松一些,但眉宇间仍笼罩着一层紧迫的阴影。乔瑟夫拿出那张皱巴巴的开罗地图,对着梅戴指了指上面几个可能的方向,又做了个“搜寻”的手势。
梅戴再次点头表示明白。
承太郎最后走出来,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帽檐压得很低。
他只是淡淡地瞥了梅戴一眼,确认他状态尚可,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出发。
搜寻工作再次展开。
由于梅戴无法听到任何呼叫或警告,队伍的行进速度不得不放缓,队形也保持得更加紧凑了一些,梅戴被保护在了队伍相对中心的位置。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开罗的街道逐渐变得喧嚣,但对于梅戴而言,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声的默片一样。
就在一次例行的问询中,波鲁那雷夫注意到了路边一栋正在修缮屋顶的建筑。
一个老泥瓦匠正蹲在屋顶上,慢条斯理地砌着砖块,波鲁那雷夫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让其他人稍等,然后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靠在墙边的梯子,敏捷地翻上了屋顶。
梅戴在下面看着波鲁那雷夫灵活的身手,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波鲁那雷夫拿出随身携带的、那张有dIo所在的建筑背景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避开未干的水泥,凑到老泥瓦匠身边,比手画脚地开始询问。
下面的几人只能仰头看着。
梅戴看到波鲁那雷夫指着照片,又指着周围的建筑屋顶,表情急切,老泥瓦匠起初似乎有些困惑,但在波鲁那雷夫坚持不懈且动作夸张的沟通下,他最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起那张照片。
老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照片上建筑的屋顶部分,又指了指远处城南的方向,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因为距离和角度,梅戴无法读唇,但他看到波鲁那雷夫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而专注。
老人又说了几句,用手比划着一个“很多”的手势。
波鲁那雷夫的表情从严肃转为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凝重的神色,从口型可以看出,他郑重地向老泥瓦匠道了谢。
很快,波鲁那雷夫爬了下来,脸上带着兴奋又焦急的神情,语速极快地对乔瑟夫和承太郎报告,同时激动地指向南方:“那个老伯说了,这种风格的屋顶瓦片和装饰,至少有一百年的历史,现在很少见了!他还说在开罗,越往南走这样的老房子就越多!”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乔瑟夫的脸色瞬间变了。他示意阿布德尔看好梅戴,然后自己快步走向路边一个公共电话亭。
梅戴的心提了起来。
他听不到波鲁那雷夫说了什么,但从乔瑟夫骤然凝重的表情和急促的动作来看,一定是得到了极其重要且紧急的信息。
他看向身边的阿布德尔,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阿布德尔面色沉重,他凑近梅戴,放慢语速,用很清晰的口型说道:屋——顶——古——老……南——边。”
南边?
梅戴很聪明立刻明白了阿布德尔的意思,看来是线索指向了开罗的南部区域,那里的建筑更为古老。
就在这时,打完电话的乔瑟夫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进去时更加难看了一点,甚至带着一丝苍白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乔瑟夫快步走回队伍,直接对他们几人说了几句什么。承太郎的眉头瞬间锁紧,周身的气压似乎都低了几分。波鲁那雷夫也收起了之前的激动,脸上露出了有些焦急的神色。
阿布德尔显然也听到了,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一直看着他的梅戴,一字一顿地传达那个消息:“情——况——恶——化……只——剩……三、四、天。”
三四天……他们就只剩下三四天的时间了?
不需要任何听觉,他也能从同伴们骤然变得急迫和决绝的眼神中,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时间压力。
沉默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
承太郎猛地压了一下帽檐,率先转身,走向越野车,只留下一句清晰简短的话语:“没时间犹豫了。向南出发。”
乔瑟夫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坠在每个人的心头。
荷莉太太只剩下三四天时间的残酷事实,让原本就紧迫的搜寻瞬间变成了与死神的赛跑,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焦灼。
承太郎那句“向南出发”如同指令,众人立刻转身,快步朝着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走去。
步伐急促,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然而,刚走出几步,波鲁那雷夫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伸出手,拦了一下身边的乔瑟夫和阿布德尔。
梅戴走在稍靠后的位置,注意到前方的动静,也停了下来。
他看见波鲁那雷夫转向其他人,脸上带着一种少有的、混合着歉意和决然的表情,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双手还比划着,似乎是在解释和请求。
乔瑟夫先是皱紧了眉头,显得很不赞同,用力摇了摇头,阿布德尔也露出不放心的神色,试图劝说。
但波鲁那雷夫的态度异常坚决,他指着某个方向,并非他们来时的路,也不是正南方向,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眼神坚定。
在梅戴的寂静世界里,争论持续了短暂却显得漫长的一分钟。
最终,乔瑟夫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摆了摆手,阿布德尔也忧虑地点了点头。
波鲁那雷夫如释重负,他对众人点了点头,又特意回头,对站在后面的、梅戴的方向投来一个“我去去就回”的眼神,随后便转身,快步朝着他刚才指的方向跑去了,银色的头发在阳光下迅速远去,消失在街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梅戴有些茫然,他看向承太郎,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
承太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他只是目送波鲁那雷夫消失,然后转向梅戴,走了过来。
他抬起手,没有试图说话,直接选择用手势交流。
他先是指了指波鲁那雷夫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然后又指了指脚下,画了个小圈,最后;他指了指梅戴,又指了指一直懒洋洋跟在队伍最后面、正用后腿挠着耳朵的伊奇,做了一个“随意走动”的手势。
意思大概是:波鲁那雷夫暂时离队,我们需要在这里等他,你可以和伊奇去附近随便逛逛。
梅戴明白了。
虽然不清楚波鲁那雷夫为何突然离开,但显然队伍需要等待。
而承太郎的这个安排,或许也是考虑到他需要在一个相对“安静”且不引人注目的状态下等待,避免一直待在车内或固定地点徒增焦虑。
他对着承太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承太郎没再多言,只是抬手压了压帽檐,便走向乔瑟夫和阿布德尔,三人聚在一起,似乎开始低声商议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波鲁那雷夫离开的方向和周围的环境。
梅戴则将目光投向了伊奇。
那只总是一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样子的波士顿犬,此刻正蹲坐在一块路缘石上,打着哈欠,好像刚才的一切争执与它毫无关系。
梅戴蹲下身,唇角微微勾起,从口袋里掏出来咖啡味的口香糖,对着伊奇招了招手。
伊奇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沙子,迈着它那标志性的、有点拽的步伐走了过来,用鼻子蹭了蹭梅戴伸出的手,然后顺势叼走了梅戴手里已经剥开了的口香糖。
尽管听不见伊奇的哼唧声,但梅戴能感受到它鼻尖的湿凉和皮毛的柔软,这种无声的接触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慰。
他站起身,对伊奇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便沿着街道,朝着与波鲁那雷夫离开方向相反的一侧,慢慢地踱步走去。
伊奇则跟在他脚边,时而小跑几步冲到前面,时而停下来好奇地嗅嗅路边的杂物,但始终没有离开梅戴太远。
这片区域似乎相对僻静,建筑多为低矮的平房,有些墙面斑驳,带着岁月的痕迹。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梅戴走得很慢,他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建筑,虽然知道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希望渺茫,但他还是习惯性地留意着任何可能与那张照片上出现的建筑有着相关特征的屋子。
伊奇很享受这短暂的“放风”时间。
它偶尔会抬起后腿,在某个墙角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或者来了兴致去扑一下塑料袋什么的,玩得不亦乐乎。
梅戴看着伊奇,紧绷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放松了一丝,和这个熟悉的小家伙在一起,似乎总能让人感到一丝轻松,哪怕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
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前方道路延伸,依旧是一片看似寻常的居民区,他回头望去,还能看到远处承太郎等人的身影,他们似乎仍在原地等待。
伊奇也跑了回来,蹲坐在他脚边,抬着头看着梅戴,然后抖了抖耳朵。
梅戴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就在这里等。
他蹲靠在一面晒得暖洋洋的墙壁上,仰起头,闭上眼睛。
阳光照在脸上,带来些许暖意,暂时驱散了耳畔那永恒的、低沉的嗡鸣带来的冰冷感。
伊奇似乎对某个墙角缝隙里残留的陌生气味产生了浓厚兴趣,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钻进去,尾巴尖轻轻晃动着。
梅戴耐心地蹲在几步开外,看着它这副专注的模样,紧绷的心弦也稍微松弛了一点点,阳光将他和伊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中,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从脚底传来。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清晰的、沉闷的震动,透过鞋底,沿着骨骼直接传递到他的身体核心。
那震动短暂却极具冲击力,好像是不远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了地上,甚至引发了地面微弱的涟漪。
梅戴的身体瞬间僵住。
伊奇也猛地从墙角缩回了脑袋,耳朵警觉地竖起,喉咙里发出梅戴听不见的低吼,身体伏低,摆出了戒备的姿态。
出事了吗?
梅戴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立刻抬头,循着震动传来的方向望去——正是他们刚才分开的地方。
没有任何犹豫,梅戴转身就朝着来路跑而去,在绕过街角后,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一片狼藉!
一辆看起来像是运货用的小卡车侧翻在地,车头严重变形,挡风玻璃碎成了蛛网状,零件散落一地。
而在卡车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熟悉的身影。
乔瑟夫仰面躺在地上,额角有明显的血迹,手臂有些不自然地弯曲着;阿布德尔趴伏在地,后背的衣服撕裂了一道口子,渗出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尘土;波鲁那雷夫则蜷缩在墙边,银色的头发沾满了灰泥,身上还盖着撞碎了的墙块。
而最让梅戴瞳孔骤缩的是承太郎——他正单膝跪在那辆侧翻的卡车旁,一只手死死撑着扭曲的车身,似乎是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它稳住或者推开另一侧,他的校服外套上满是尘土和擦痕,帽檐下,梅戴能看到他紧咬的牙关和顺着下颌线滑落的汗珠与……血痕?
“空条先生!”
极致的惊骇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梅戴甚至忘记了自己暂时失聪的状态,一声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呼脱口而出。
虽然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那声带剧烈的震动和胸腔的共鸣感是如此真实。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圣杯]瞬间浮现在他身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梅戴不顾一切地朝着承太郎的方向快步冲了过去,脚步因为地面的杂物和内心的慌乱而有些踉跄。
[圣杯]的触须随着他的心意,首先轻轻地剐蹭过离它最近的乔瑟夫和阿布德尔,快速确认着他们的生命体征和伤势严重程度。
在他们稳定的心跳传入梅戴的脑海中,他才暂时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锁定在了唯一清醒的承太郎身上。
他冲到承太郎身边,[圣杯]的光芒变得更加凝实,细细的触须试图去探查承太郎的状况,并辅助他稳住身形。
梅戴伸出手,想要扶住承太郎,却又怕碰触到他的伤口,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
他焦急地看向承太郎的脸,急切地询问:“发生什么了?!有……有敌袭吗?!”
仅仅是离开这么短短一会儿,同伴们就遭到了如此猛烈的袭击,甚至伤亡惨重……?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暂时失聪带来的孤立感瞬间被更强烈的恐慌和愤懑所取代。
承太郎看着梅戴冲到他面前,[圣杯]的触须急切地在他周身流转,而那双总是平静的深蓝色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惊慌和询问。
承太郎看着梅戴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意识到刚才那混乱又荒诞的一幕,在无法听见解释又刚刚到达现场的梅戴眼中,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惨烈的灾难。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为刚才那一连串倒霉到极点的“意外”而涌起的烦躁和身体的钝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
承太郎抬起手,想要像之前那样用手势简单解释,但动作却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该死,这要怎么比划?
难道要用手势表示:荷尔·荷斯这个蠢货挟持波鲁那雷夫、本想着朝他开枪,结果波鲁那雷夫打了个喷嚏然后荷尔·荷斯一下子暴露,反而被波鲁那雷夫用[银色战车]反手肘击了一下,磕碎了旁边摆着装了油的大瓦罐,然后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辆卡车直冲冲朝着那个蠢货撞过去,车轮碾了漏了一地的油打滑,司机猛打方向盘才一下子把所有人全部撞翻……而他们四个是被连续不断的“意外”给波及成这样的?
这听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简直像是被命运开了个恶劣的玩笑似的。
承太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最终,他只是有些头疼地、重重地一扶额,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解释不清,也没时间详细解释。
他看向梅戴身边光芒流转的[圣杯],想到了一个更直接的办法。
承太郎主动伸出手,径直拉过[圣杯]一条柔和的、如同光带般的触须,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侧方——靠近声带的位置。
梅戴明白了承太郎的意图。
在一片寂静的黑暗里,一种被过滤后、显得格外轻、甚至有些失真的振动,如同涓涓细流般,透过[圣杯]传递了过来。
那不是听到的声音,而是一种直接的振动感知,被他的大脑自动“翻译”成了熟悉的语义:“先把他们叫醒。”承太郎的声音非常轻,似乎是为了避免牵动可能的伤势,也或许是为了照顾现在还接收不了太大分贝的梅戴,“敌人藏起来了。”
信息简短,却至关重要。